第224章 大忌
永漢元年,十二月中。
劉辯回到了洛陽城,卻並沒有第一時間入宮。
皇城外,不起眼的一家茶館。
包房內,溫暖如春,不冷不熱。
劉辯穿着單衣,手裡拿着一封信,面露古怪之色。
他對面坐着前司空,劉弘。
劉弘也是老劉家的人,與丁宮,劉虞曾是劉辯即位之初的‘三公’。
後來在袁家一事上,丁宮犯糊塗,劉弘跟着一起‘致仕’了。
劉辯神情之所以古怪,是因爲手裡的這封信,這封信的署名是:楊彪。
但仔細分辨就會發現,這是模仿的字跡。
相比於兩年前,劉弘老了太多,白髮蒼蒼,面容倦怠,躬身與劉辯道:“臣知道是有人假借丞相之後,誘使臣入京,但臣也不得不來。”
“猜得出是誰做的?”劉辯對他的話充耳不聞,擡起眼皮看向他。
劉弘道:“臣猜測不到。”
劉辯也猜不到。
劉弘的進京,是一種突然行爲,表面上看,好像是王允招來‘助威’的,可實際上又牽扯到了楊彪。
‘這背後的人,會是誰呢……’
劉辯一時間想到了很多人,卻沒有辦法斷定,忽的目光一動,道:“近來朝廷不少人舉薦劉虞回朝,擔任左僕射,你怎麼看?”
現在尚書檯只剩下一個丞相,左右僕射空缺,楊彪崇尚‘無爲’,補缺就成了當務之急。
劉弘面色不改,躬着身道:“臣不在朝,不敢妄言。”
劉辯靜靜看着他,道:“卿家有沒有復起之意?”
劉弘擡起手,道:“臣年老體衰,精力不復從前,恐不能爲陛下分憂。”
劉辯將桌上的信遞給潘隱,看着劉弘道:“卿家既然這麼說,朕也就不強人所難了。”
劉弘見劉辯要走,神情陡變,伏地道:“陛下,王允所爲,雖是陰詭手段,居心叵測,但立太子,乃是國本,自古皆然,請陛下三思!”
劉辯腳步一頓,轉頭看向他,淡淡道:“誅王允三族,還阻止不了你們私言廢立嗎?”
劉弘神情未變,沒敢再說。
劉辯冷哼一聲,轉身離開。
出了茶館,劉辯上馬車,來到城外。
只見蔡文姬帶着幾個宮女,遙遙的目送着他父親的馬車遠去。
蔡邕被褫奪官職、貶爲庶人,可以說是空前的打擊,一病好多天。
在衆多人的勸慰之下,長嘆良久,決定出京遊學。
劉辯來到蔡文姬邊上,攬着她的腰,道:“國丈性情闊達,徒好虛名,朕這麼做,也是爲了保護他,不然哪天被人當槍使都不知道。”
劉辯也是有感而發,他那個大將軍舅舅,被人玩弄在股掌之上還渾然不知。
而蔡邕,比何進還差的遠。
蔡文姬抿了抿嘴,轉頭看向劉辯,輕聲道:“陛下,羊兒……”
劉辯微微一笑,道:“朕爲他取名‘紹’,自然是寄予厚望的。只不過,這朝野有心人太多,朕擔心一些舊事重演。”
蔡文姬與劉辯也是老夫老妻了,很多事情,尤其關於‘劉紹’,說的很開了。
蔡文姬遭遇了王允這一事後,心裡也感到後怕,再聯繫着漢武帝時的‘巫蠱之禍’,就更是嬌軀冰冷,縱然捨不得,還是咬着嘴脣,低聲道:“陛下,要不要,將羊兒放到宮外?”
劉辯一怔,想了想,還是搖頭,道:“再看看。”
劉辯其實是在宮外史姓道人家裡長大的,人稱‘史侯’,主要就是擔心宮裡養不活。
蔡文姬輕輕嗯了一聲,望着已經消失在視線裡他父親的馬車,心裡擔憂着他的孩子。
而這會兒,唐瑁從永樂宮出來,神情多少有些不好。
在王允舉薦劉紹爲太子落敗後,唐瑁覺得他的外孫有希望了,居然悄然聯絡起來。
可想而知的處處碰壁,何太后也沒給他好臉色。
出了永樂宮,唐瑁還是不甘心,轉身想要去永安宮見他女兒唐姬。
徐衍卻不知道從哪個角落突然冒出來,笑呵呵的道:“唐公,深宮禁地,可不能亂走。”
唐瑁從來是看不起閹人的,加上一肚子火,沒有一點好臉色的道:“我有陛下御賜金牌,爲什麼不能進?”
“可帶來了?”徐衍問道。
唐瑁冷哼一聲,從懷裡掏出來,道:“你查驗吧。”
徐衍接過來,認認真真的查看一番,點頭道:“確實是真的。”
唐瑁伸着手,正等着徐衍還給他,卻看見徐衍慢慢悠悠的揣入懷裡。
唐瑁神情立變,喝道:“這是陛下的御賜金牌,你一小小黃門,也敢藏匿?”
徐衍只是微笑,不說話。
唐瑁盯着徐衍,猛的臉色一變,雙眼大睜,寫滿了驚愕與懷疑。
徐衍見他明白了,笑容沒了,上前一步,低聲道:“私言廢立,擾亂朝綱。唐公,王允夷三族、蔡公庶人出京,你選哪一個?”
唐瑁不驚愕了,改驚恐了。
他已經完全明白徐衍話裡的意思了。
唐瑁雙手不自禁的哆嗦,道:“貴貴人人,這,是,陛下的意思?”
徐衍退後,面色恭謹的道:“小人可什麼都沒說。”
唐瑁嘴角抽了抽,一個字說不出來。
徐衍等了一會兒,道:“小人爲唐公準備了馬車,唐公請?”
唐瑁有些艱難的挪動腳步,臉上僵硬的似笑非笑。
走了一陣子,徐衍又道:“唐公,以後再想入京,還請先與小人打聲招呼,以做接待。”
唐瑁面若死灰,涌動沒有多久的豪情,就在這悄無聲息中,被剿滅的一乾二淨。
徐衍送着唐瑁出洛陽的同時,王允被從天牢轉移到了廷尉府。
並沒有囚車,而是四周封閉嚴實的馬車,四周是刑曹,廷尉府的差役。
“王允,你該死!”
突然間,不知道從哪裡涌出來二十多人,追着馬車破口大罵。
“你憑什麼裁我!?”
“我犯了什麼罪,你要罷我的官!”
“王允,你擅權亂國,罪大惡極!”
這些人,明顯是做過官的,一桌話裡,斯文得體,罵人都很講究,更不會像普通老百姓扔石頭,臭雞蛋。
刑曹,廷尉府的差役很緊張,暗自防備着。
馬車裡的王允,漠然着臉,雙眸憤恨難當。
等到了廷尉府,鍾繇親自押送,將他安排到了一間最爲乾淨的牢房。
王允對這些毫無在意,坐下後,盯着鍾繇道:“老夫問你,陛下可有立下太子的詔書?”
鍾繇皺眉,完全想不到,王允到了這種時候,還是不肯放棄。
稍稍沉吟,鍾繇道:“王公,自古以來,東宮便是禁忌,朝臣不可妄言廢立,事到如今,又是何必。”
王允冷哼一聲,道:“東宮乃是國本,此時不立,更待何時?”
鍾繇暗自搖頭,道:“陛下沒有旨意,不過口頭示下,不得再言太子一事。”
王允有些出神,旋即噗通一聲跪地,疾呼道:“陛下,糊塗啊……”
鍾繇見狀,沒有再管他,離開牢房。
剛走沒幾步,便有小吏迎過來,低聲道:“廷尉,宮裡的旨意下了。”
鍾繇不意外,道:“你盯緊王公,不能出任何事情。”
小吏連忙應下。
鍾繇出了牢房,接了旨意,便又派人通知刑曹,御史臺。
計劃明天審結此案。
御史臺,刑曹的反應同樣快,在朝野矚目之下,三法司沒有絲毫耽擱,迅速商議。
第二天,廷尉府便開審,實則上,罪名早就定好了,王允也認了,只不過是走個形式。
原本鍾繇等人還擔心王允會翻供,但一切順利的有些超乎意外。
等鍾繇等人定案上呈到崇德殿的時候,劉辯正在與皇甫嵩說話。
劉辯笑容滿面,舒了口氣,道:“醫師已經確定,盧卿家應當沒事了,可以熬過這個冬天。”
皇甫嵩躬身,心裡卻是凝重不減,以盧植的身體來說,也就是這一年半年的事情了。
劉辯喝了口茶,道:“卿家先前說,那李儒投靠了董卓?而董卓正在極力拉攏呂布,呂布與丁原日生嫌隙?”
皇甫嵩肅容擡手,道:“是。陛下,丁原的情勢不容樂觀,孫堅也不聽他號令,臣擔心徐州會落入董卓之手。”
劉辯卻沒說話,看向門外,心裡嘀咕道:‘這一幕,是越來越像了。’
不知不覺間,彷彿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皇甫嵩見劉辯久久不言,等了一陣子,道:“陛下,是否做些準備?”
劉辯立馬回過神,下意識的嗯了一聲,道:“怎麼說?”
皇甫嵩看着劉辯,道:“大司馬府的建議是,派曹操入琅琊郡,給公孫瓚增兵一萬入汝南郡,命徐榮繼續向南推進,對董卓形報夾之勢。”
劉辯這才徹底回過神,仔細推敲一番,搖頭道:“青州甫定,曹操不能離開,決不能給青州亂匪降而復叛的機會!”
“至於公孫瓚,哼,他玩的把戲,還騙不過朕!他手裡現在至少有兩萬人馬。”
“徐榮不能繼續南下了,朕準備,命他與張遼調防。張遼督兗州軍事,徐榮調入冀州。”
劉辯看着皇甫嵩,斟酌着說道。
皇甫嵩當即擡手道:“陛下,這不豈是坐看董卓吞下徐州?”
劉辯淡淡一笑,道:“卿家不用擔心,區區董卓,能治他的人太多,朕從來沒有將他放在眼裡。對了,那袁紹不是手下無人嗎?大司馬府給漢中去信,將劉備手下的關羽,暫調給袁紹。”
“陛下,真的不做安排嗎?”皇甫嵩還是不安心的追問道。
董卓一旦吞下徐州,實力大增。
徐州又是兵家必爭之地,讓董卓得了這個地方,後果不可想象!
劉辯從容一笑,道:“卿家放心好了,董卓的結局是早就註定的,朕都安排好了。”
皇甫嵩一怔,什麼叫做都已經安排好了?
這時,潘隱進來,遞給劉辯一道奏本,道:“陛下,廷尉府已經審結,定於明日行刑。”
劉辯翻看看了眼便放到一旁,與皇甫嵩道:“朕向來不認爲殺人能解決問題,但有時候,確實可以通過殺人解決其他一些問題。比如說,近來朝政比以往順暢了一倍不止,扯皮的事情好像突然少了一大半,效率書翻倍的提升。”
皇甫嵩躬身,沒有說話。
王允的處置,對紛亂不堪的朝局,有了極大的震懾作用。
劉辯也沒指望皇甫嵩能說出什麼,看向潘隱道:“傳話給尚書檯,要丞相統領六曹,總好年終總結,並對明年的規劃做出安排,儘快上呈。”
“是。”潘隱道。
劉辯又喝了口茶,道:“卿家,大司馬府的改革也要加快,尤其是‘軍政分離’,要井然有序的推進,不能耽擱,對於一些尚且不具備條件的,暫且不動,有條件的,不得拖延。”
“臣領旨!”皇甫嵩躬身道。
劉辯頓了一會兒,看着皇甫嵩,道:“近來,對於曹操彈劾之聲又起了?”
皇甫嵩神情如常,道:“皆是因爲夏侯淵而起。”
劉辯嗯了一聲,思索着道:“夏侯淵……曹操,大司馬府是怎麼看的?”
對於營救夏侯淵,曹操採取一種十分‘蠻橫’的姿態,給大司馬府的信,都是在強調夏侯淵以及他的功績,絲毫沒有認罪的意思。
“臣以爲,須恩威並重。”皇甫嵩直視着劉辯說道。
對於做出京觀之事的皇甫嵩來說,爲了平亂,事態緊急之下,劫掠一些世家的錢糧,並不算什麼大事情。關鍵在於,曹操的態度,顯得‘驕縱’了。
皇甫嵩的意思很簡單,劉辯之前,對曹操太過‘恩重’,爲他擋下了那麼多事情,現在立有大功,難免恃寵而驕。
劉辯若有所思的點頭,道:“青州剛定,還須至少兩到三年才能穩定,朱卿家不夠狠厲,很多事情做不來,曹操……”
皇甫嵩自然看得明白,道:“陛下,曹操在北海國,東萊郡屯田,加上黃巾亂匪降卒,加起來總兵力,可能超過二十萬。北海國與東萊郡又佔青州一半,三面環冀州,兗州,徐州,乃是一個偏據之地,他生出異心,朝廷恐難制約。”
“大司馬府是什麼想法?”劉辯看着皇甫嵩道。
對於末代王朝來說,不止是皇帝,京城裡的官員,對於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將帥,一直深以爲警惕的。
而曹操,劉辯現在也有些棘手了,因爲他成勢了。
皇甫嵩神情嚴肅起來,擡着手,道:“陛下,臣打算將曹操調到濟南,命他督青州軍事,以此分散他的兵力,削弱他在北海、東萊的根基。”
劉辯搖頭,道:“對其他人可以,對曹操行不通。”
皇甫嵩頓了下,道:“那,分散他的部衆?”
劉辯沉吟不語。
曹操之所以能成勢,是因爲這個人不止自身有強大外,還有足夠的人格魅力!
這種人在亂世中,簡直是天生的王者。
如曹操,如劉備,也如江東孫家。
在歷史上的十八路諸侯中,這三人只不過是小嘍囉,反而是這三人最後各自成勢,而當時如袁紹,袁術,公孫瓚等聲勢浩大之人則相繼敗亡,相比之下,簡直不堪一擊。
皇甫嵩明顯感覺到了劉辯的左右爲難,道:“陛下,那,大司馬府派人接管他的屯田?”
皇甫嵩的目的,還是分割曹操的兵力,削弱他的勢力。
劉辯想了再三,道:“潘隱,傳曹操入京。”
“是。”潘隱應着道。
皇甫嵩沒有再說話,知道劉辯自有安排了。
劉辯坐起身,雙眼閃過光芒,道:“朝廷這邊差不多了,明年起,朕考慮在司隸清丈田畝,卿家以爲如何?”
皇甫嵩神情立變,擡手躬身,沉聲道:“陛下,臣認爲太過着急了,不如等平定天下,再推行不遲!”
劉辯看着他,伸手拿起茶杯喝茶。
這種話,盧植勸過他,楊彪,荀彧,荀攸,鍾繇等人都勸過,認爲太過操切,將適得其反。
皇甫嵩注視着劉辯,道:“陛下,明年推行,將比袁術等謀逆,嚴重十倍不止!”
劉辯眉頭一挑,到嘴邊的茶杯一頓,沒有掩飾懷疑的臉色,道:“不止於吧?北方七州,盡在朝廷的控制之下,還有誰能謀逆不成?”
皇甫嵩面不改色,語氣似有嚴厲,道:“臣第一次面見陛下,所言非虛,但所行須慎之又慎!臣斗膽,王莽之敗,不在篡逆亦不在光武聖明,而在於所行操切,激起衆怒。”
劉辯眉頭皺了又皺,心裡還是不肯放棄。
皇甫嵩看出來了,忽然伏地,道:“陛下,年不過二十,有的是時間,何須這般急切?陛下不是常言,時間纔是一切的敵人嗎?請陛下三思!”
劉辯還是第一次見皇甫嵩這般‘失態’,猛的心中警醒,深吸一口氣,伸手拉他起來,道:“是朕有些得意忘形了。”
劉辯從皇甫嵩的反應中,驚恐的發現了一件事,做皇帝久了,越發聽不進其他人的話,有些獨斷專行了。
這是大忌!
皇甫嵩見劉辯聽進去了,心裡稍鬆,坐定整理着衣服,又道:“陛下,此事也不可傳出!”
劉辯點點頭,道:“朕囑咐過了,應當無礙。”
皇甫嵩這才放心,道:“臣舉薦士燮爲交州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