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晦澀
晚上,丞相府。
楊彪與剛剛入京述職的王朗對坐,兩人之間是火盆,邊上是小桌,擺滿了各種奏本,文書。
楊彪雙手在爐子上,烤着火,頭卻看向門外,道:“陛下好雪,常說瑞雪兆豐年,這連下了四五天了,怕不是什麼瑞雪了。”
王朗一邊翻着小桌上的文書,一邊道:“陛下突然出京,先是巡視了銅礦,又去了河內,怕是對朝政有所起疑了。”
楊彪回過頭,嘆了口氣,道:“起疑也正常,但誰敢與陛下說實話?陛下行事本就操切,要是讓他知道真相,朝廷就沒有一點好日子可過了。”
王朗忽的擡起頭,看向楊彪道:“二荀等人,也未向陛下明言?”
楊彪搓了搓手,道:“他們自己都半信半疑,怎麼跟陛下說?最近戶曹,吏曹動作特別多,估計是要借夏稅,確定一些事情了。”
王朗面露沉思,道:“你說,陛下,會不會早有察覺?不然,爲什麼陛下要清丈田畝,登記戶丁?”
楊彪怔了下,還是搖頭,道:“陛下繼位後才接觸朝政,怎麼可能明白這些事情。”
“歪打正着嗎?”
王朗也無從判斷,旋即將手裡的文書放下,輕嘆道:“這位王公,沒想到暗地裡做了這麼多事情,真要是再給他一兩年,京城內外,怕是要煥然一新了。”
楊彪胖臉凝色,道:“我也未曾想到,王允利用刑曹,御史臺查了這麼多人與事情。”
王朗從頭看到尾,涉及大大小小官員高達四百多人,哪怕最輕的,王允備註都是‘永不錄用’。
他斟酌再三,道:“你打算怎麼辦?”
這東西,你交上去,皇帝或者其他朝臣會懷疑你有備份;不交上去,私自留下,一旦被發現,後果更嚴重。
楊彪胖臉抖了又抖,好一陣子還是嘆了口氣,道:“我打算先留着。”
王朗眉頭皺起,道:“你要做什麼?”
這些‘罪證’,足以要挾名單上的所有人了。
楊彪少見的沉默不語。
王朗與他相熟多年,心裡一動,道:“你要辭官了?”
楊彪看着火爐上的雙手,神色平靜從容,道:“再不走,我就要步王允的後塵了。”
“你又沒做什麼,你怕什麼?”王朗道。
楊彪雙手摸了摸肚子,道:“就是因爲我什麼都沒做。”
王朗面露疑惑。
自從王朗入仕後,沒有了旁觀者清的優勢,現在反而有些看不清。
楊彪自顧的烤着火,道:“身在官場,萬事不由己。王允這個下場,誰又能料到?”
王朗正色了幾分,看着楊彪道:“你若辭官,誰能扛得起朝廷?”
朝廷裡現在,大小貓三兩隻,再說,誰的威望能比得過四世三公的楊彪?
楊彪搖了搖頭,道:“陛下想必已經考慮好了。”
王朗陡然清醒過來,繼而陷入沉思,許久,慢慢的說道:“你是說,陛下在順水推舟?”
楊彪看着通紅的炭火,道:“王允不是安分的人,自從上位以來,小動作太多,陛下一忍再忍,現在涉及到了東宮,陛下豈會再忍?”
王朗看了楊彪一眼,道:“所以,你也要騰位置了?未來的丞相是誰?”
楊彪烤着火,胖臉通紅,不悲不喜的道:“不知道,有可能會有司馬俊過渡一下,也可能直接是荀攸。”
“司馬俊?”
王允若有所思,繼而搖頭,道:“司馬俊入仕時間太短,荀攸……短短兩年,就從黃門侍郎到丞相嗎?”
楊彪自然知道不合理,道:“再有就是劉虞,朱儁等回朝。不過,他們也涉入了王允一案中。”
這兩人,都朝廷上書,舉薦劉紹爲太子。
這也是觸動劉辯,夷族王允的根本原因!
又排除了兩人,王朗心裡閃過一個個名字,忽然警醒,道:“那,劉司徒是誰叫叫進京的?後面怎麼完全沒有了他的消息?”
楊彪一怔,眨了眨眼,好像也突然纔想起劉弘來。
仔細回憶一陣,從王允的口供到結案,似乎都沒人提及劉弘,這個人好像被所有人忘記了。
楊彪,王朗對視一眼,繼而沉默不語。
如果劉弘回鍋,擔任丞相,確實可以過渡一段時間。
待等二荀或者什麼相對成熟,有足夠的資歷與威望再接班,就顯得順理成章了。
“主人。”
楊彪剛要說什麼,一個家僕急匆匆而來,遞過一道奏本,道:“尚書檯的急奏。”
楊彪神色一肅,起身出門,冷風撲面就是一個哆嗦,接過來,飛快又坐回來,打開看去。
王朗端坐着,他知道,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尚書檯不會將奏本送到丞相府來。
楊彪臉色漸漸凝重,繼而有些難看。
他放下手裡的奏本,看向王朗,淡淡道:“汝南太守李儒棄官,投奔董卓了。”
王朗一驚,旋即又點頭,道:“李儒是公認的王允黨羽,他這麼做,倒是能理解。”
楊彪胖臉繃緊,神情越發凝重,道:“那平虜校尉呂布佔據了半個徐州,與董卓眉來眼去,根本不聽丁原調遣。”
王朗心裡閃過汝南、豫州、徐州等地理位置,神色微驚,道:“那董卓豈不是坐大了?”
說到這裡,王朗忽的又道:“朝廷制定的‘先北後南’之策,莫非南方就真的不管了?”
劉辯繼位以來,便制定了清晰的路線圖,就是‘先北後南’四個字。
朝廷主力,近二十萬大軍,幾乎都在北方,甚少南下過。
而在南方剿匪的各種軍隊、勢力,多半屬於那些人的‘自行招募’,同時‘自籌錢糧’。
楊彪想了想,道:“這個策略,是皇甫嵩等人定下的。現在北方各州,除了涼州外,基本上平定,也就還有個黑山軍在作亂,總體來說,是沒錯的。”
王朗卻冷哼一聲,道:“南方都打成一鍋粥了,袁術,韓馥且不說,董卓在日益坐大,還有一個居心叵測的益州牧劉焉在虎視眈眈,朝廷就這麼坐得住?”
楊彪有些不自然的挪了挪屁股,語氣有些弱的道:“朝廷情況你也知道,去年連官俸都發不出,能做多少事情。”
王朗對朝廷十分不滿,但當着當朝丞相的面,有怒也發不出,只好恨聲道:“尚書檯召我入京述職,是因爲山陽郡的事情?”
楊彪點頭,又搖頭,道:“是戶曹,吏曹聯名要求的,他們對兗州的秋糧數目有所懷疑。”
“爲何不召劉使君,而召我?”王朗道。
楊彪看着他,猶豫了一陣,道:“我聽到風聲,吏曹有意舉薦你爲兵曹侍郎。”
王朗愣了下,注視着楊彪,道:“你,聽到風聲?”
楊彪臉色不自然,擺了擺手,道:“還是說說王允的事情吧。”
王朗是真看不懂楊彪了,到底是在裝糊塗,還是真糊塗?
王朗定了定神,道:“我有預感,不日陛下便會有旨意,由廷尉府審斷。而且會避開陰謀嗣立之事,多半以貪贓不法爲由論罪。”
楊彪點頭。
隨着王允入獄,‘太子’二字,漸漸成了朝野的禁忌。廷尉府要繞開這種敏感字眼,倒是可以理解。
旋即,他看着王朗,又瞥了眼外面,低聲道:“你有沒有覺得,陛下這次的反應,有些過度?”
王朗面露思索,道:“是因爲王允串聯了渤海王?”
楊彪搖頭,道:“我總覺得,裡面還有其他緣故,但是猜不透徹。”
王朗剛要說話,又一個家僕過來,道:“主人,唐瑁前來拜訪。”
楊彪一怔,繼而皺眉,擺手道:“讓他走讓他走,就說我不在。”
王朗聞言也是搖頭,蔡邕落罪,意味着劉紹的太子之位落空,這唐瑁好像聞到腥味的貓,近來動作頻頻,要力推他的外孫了。
“這人也是不知好歹,難怪司隸校尉那麼重要的位置都沒做幾天便被陛下罷黜。”王朗道。
等僕人走了,楊彪道:“年底了,牛鬼蛇神也多了起來,想躲個清淨都不行。”
“難怪陛下會那麼急匆匆的出洛陽。”王朗突然若有所悟的道。
楊彪都不能清淨,宮裡可想而知了。
“主人,鍾廷尉求見。”一個僕從匆匆而來,急聲道。
王朗看着楊彪,道:“旨意估計要到了。”
楊彪嘆了口氣,起身穿衣服,道:“該來的總得來。對了,你想想辦法,將德祖想辦法從曹操那調出來。”
王朗一怔,道:“曹操?出什麼事情了?”
楊彪太胖了,有些艱難的穿着衣服,道:“還不是夏侯淵的事情,曹操接連寫信給大司馬府,頗有些爭執。”
“有尾大不掉之勢嗎?”王朗連忙問道。
楊彪穿好,看了眼外面的大雪,道:“難說的很,不過朝野對他頗有微詞,陛下對他的寵信,似乎也有所衰減。”
王朗神色一凜,道:“我知道了。”
對於文臣武將來說,做事、做錯事並不可怕,關鍵在於帝心,一旦帝心有變,那就無關錯與對了!
楊彪出了偏院,來到前廳,等着鍾繇過來。
鍾繇冒雪而來,在門口拍打身上的雪,而後才進門,見禮之後,分賓主坐好。
鍾繇遞過一道文書,肅色道:“丞相,刑曹已經結案。是由尚書檯上書,請陛下定案,還是請旨由廷尉府審斷?”
楊彪翻過來看了看,案情十分簡單,將何太后,劉協,伏完,蔡邕等人都撇了出去,而王允的罪名,也是‘結黨營私、貪贓不法、妄揣聖意、圖謀不軌’等。
‘司馬俊倒是會做人。’
楊彪心裡嘀咕一句,而後面色威嚴自顧,道:“此事不能由陛下沾手,我會請旨,由廷尉府審斷,刑曹、御史臺陪審。”
鍾繇擡手,道:“下官領命。”
楊彪看着鍾繇,威嚴的臉上忽然展露笑容,道:“好了,正事說完了,元常也不必太過拘束,喝茶喝茶。”
鍾繇有些措不及防,楊彪居然突然喊的表字了。
心知楊彪有所圖,鍾繇神色不動,道:“丞相,廷尉府事務繁多,王允一案,還須儘早定奪,下官……”
楊彪忽的擺手,道:“天色已晚,不急這一會兒。是這樣,元常是劉公的門生,劉公在幽州外御鮮卑、烏桓,內平叛亂,功勞甚大,我打算舉薦他爲左僕射,你覺得如何?”
鍾繇慣常嚴肅的臉上,不由得一動,心裡更是吃驚。
他都還沒想過那麼遠,這楊彪已經開始佈局了?
鍾繇連忙道:“丞相,左右僕射,事關事關重大,並且王允一案還未定,是否,操之過急?”
楊彪微微一笑,道:“我只是有這個想法,想通過元常,問問劉公是否有意回京。另外,舉薦之前,我會探明陛下心意,元常勿憂。”
有了這短短時間,鍾繇迅速盤算了一遍,發現劉虞入京,確實是一個不錯的選項。
“此事,還須先稟明陛下,再詢問劉公旨意。”鍾繇道。
他不能答應楊彪。
王允謀立太子還未定案,他們這邊又着急定下左僕射,宮裡會怎麼看?
“自然自然,”
楊彪笑呵呵的道:“老夫知曉其中的分寸,元常勿憂。六曹中,兵曹還有空缺,元常有意乎?”
對於自身,鍾繇倒是十分淡定,道:“回丞相,廷尉府事多繁雜,下官還只是開了頭,暫且心無旁騖。”
“好好好。”楊彪笑呵呵的,拿起茶杯,毫無被拒的尷尬。
反正人情賣出去了,將來也算有個抽身的保障。
楊彪又客套一番,才送走鍾繇。
目送着鍾繇繞過花園,王朗來到楊彪邊上,道:“從鍾繇的反應來看,陛下應該未與潁川黨商議。”
楊彪揹着手,挺着大肚子,道:“這麼說來,未必是劉虞?是朱儁?”
王朗想了想,道:“從朝局來,應當是他們二人之一。”
“不會是劉弘嗎?”楊彪道。
王朗搖頭,道:“不會。劉公當初雖沒有涉案,但他與丁公走的太近,這輩子都不可能回朝了。”
楊彪看着大雪,自語道:“瑞雪兆豐年,我怎麼感覺越來越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