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然向來是心細的人, 她私下裡去少府查了記錄，劉徹這一月中大部分時間留宿於李姬處，甚至也有鄭經娥處, 零零碎碎的還有其餘的姬妾。她不禁奇怪, 皇上既然能寵幸姬妾, 那就說明他已經走出韓嫣死亡的陰霾了, 可爲何他卻一步都不踏入椒房殿？他平日裡不是最寵皇后的麼？況且皇后宮中還有他最疼愛的皇子公主。
那日, 凝然委婉地向子夫提及此事，子夫正在哄據兒睡覺，隨意道, “皇上想去哪兒是他的自由，本宮有什麼好乾預的。”
“娘娘, 您怎麼一點兒都不着急呢？”凝然心裡早已經惶恐不安, “皇上以前來得最多的就是椒房殿了, 可是近來都快一個月不來了，您不覺得奇怪嗎？”
子夫心中微微定了定, 道，“皇上不可能一輩子都在本宮這裡，後宮那麼多姬妾等着皇上的恩澤，本宮怎麼會一人獨享。”
屏風外頭忽然傳來一聲低沉之語，“所以, 原來皇后是巴不得朕不來的？”
子夫身體微微一顫, 猛然轉過頭去, 劉徹已經不知何時站在屏風一側, 背手而立, 目光寒冷。他就這樣冷冷地看着她，像是在重新審視眼前的女子, 他自以爲真心對待自己的女子。有多久了，自己已經習慣有她在自己身旁，疲倦的時候願意躺在她懷裡訴說煩惱，心中徘徊時會與她仔細商議，高興時更願意與她分享。只是，快十年了，他自以爲對她已經那樣熟悉，所以，他從來只記得她永遠溫和的容顏，從來沒有想過她的內心世界究竟是什麼樣的。
“皇上什麼時候來的，臣妾怎沒有聽人通稟……”子夫心中有些不好的預感，劉徹從未這樣對她說過話，想到先前凝然與她說得那些，她隱約覺得似乎是出了大事。
劉徹一步步向她走近，聲音沒有一絲溫度，“你告訴朕，你有多想他死？”
她大驚，忽然擡頭，劉徹的眼光像是倏然刺進她的瞳孔，她別過臉去，“陛下在說什麼？”
“朕說什麼你當真不懂麼？你知道母后因爲當年的事情責怪朕，所以這次你倒是給母后送了一個報復朕的最好機會？當初朕留了田蚡一條命，可如今卻送了韓嫣的命！”劉徹將一卷書簡扔在地上，清脆的聲響在殿中格外銳利，“當初李姬向你上報，你想都不想直接遞到長樂宮去，子夫，難不成你如今要告訴朕，這不是你做的？”
“是臣妾又如何，韓嫣他禍亂後宮，本就犯下彌天大罪，臣妾不過是做了該做的事而已，陛下何必遷怒於臣妾！”子夫微微喘着氣，也不知是哪裡來的衝動，一股腦的將話都說了出來。
劉徹冷笑數聲，“你做的哪裡只有一件事，那日在上林苑，是你叫江都王去母后面前彈劾韓嫣的，是不是？”
子夫驚訝不已，爲何這些事會全部傳到劉徹的耳朵裡，她氣道，“陛下何必發這麼大的脾氣，江都王就算沒有遇見臣妾，他一樣心有不甘，同樣會選擇去向太后訴苦！”
“那你捫心自問，你就沒有一點害他的心？他的死，就當真一點都與你無關？”
許久，子夫苦笑道，“他死了，陛下心裡難過，臣妾能明白，但臣妾今日不想和陛下吵架。”
劉徹轉身笑道，“朕看你根本就是不想見朕的，子夫，朕從沒想過你會是背後傷人的女子，朕也沒想過，你的心計也如此深沉！”
背後傷人？原來當對你有用時便是蕙質蘭心，若傷了你身邊的人，那便是陰險狠毒了？
她原本是想息事寧人，只是看着眼前的劉徹，忽然火從心來，起身冷笑道，“皇上也嚐到了眼見着心愛之人死去卻無力挽救的痛苦了？您可以隨意操縱人的性命，這天下但凡是您看不順眼的人您都可以去殺了他，如今韓嫣死了，陛下也終於知道這種痛徹心扉的滋味了？”
沉靜半響，劉徹終於笑出聲，望着子夫那雙滿是忌恨的眼睛，心中一時涼透，“說到底你還是爲了報復朕，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從未忘記過他是不是！”他的聲音猛然提高，“朕一心對你好，一心希望能給你想要的生活，朕知道自己做的不夠好，但朕對你由始至終都是真心，呵，朕哪裡會想到這麼些年做的一切你根本從未放在眼裡！”
子夫沒有說話，只是沉默應對，她並不知自己這一刻是解氣還是寒心，劉徹的話直直刺入她的內心深處，可是真的一切被戳破時，她竟感覺不到一丁點的痛快。
“陛下，臣妾想問，在您的心裡，韓嫣與臣妾，孰輕孰重？”
這個問題，是糾結在她內心許久的，或者，從她還不知道自己是衛子夫時心中就已經十分疑惑，在劉徹的心裡，他的皇后與韓嫣，究竟誰更重要些。
劉徹並沒有回答，只是看了她一眼，反問道，“那在你的心裡，朕與他孰輕孰重？”
子夫愣住，一時竟覺得這個問題十分困難，她默然了許久，沒有答話。
劉徹走了許久，子夫終於一陣身體發軟，眼見着便要倒下去，凝然連忙上前扶着她，一邊安慰她一邊哭道，“娘娘，您何必這樣，逞一時痛快，這往後的日子該怎麼辦啊！”
子夫想着這件事的經過，爲什麼，究竟是哪裡出了差錯，她一直知道韓嫣的死會是一場極大的風波，自己已經儘量去推開，可到頭來劉徹的矛頭還是指向她這裡。瞬間，她腦中被彷彿一枚鋼針穿過，那個人的臉迅速露出張揚的笑意。
是太后！她想將這一切推到自己身上輕而易舉，她萬沒有想到，自己原本只想當個觀衆，借太后之手將韓嫣除去，卻不曾想到頭來太后卻拉她當了替罪羊。
她忽然想到太后曾經對她說過的話——等哪一日皇上不再寵愛你，甚至是忌恨你的時候，哀家希望你還能像今日這般鎮定。原來一切真的如衛青從前說的那樣，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
韓嫣死了，卻是有人踩着他的屍體享受了富貴，金俗一家如是，而另一人便是王隱。她是什麼時候被劉徹接進宮的？子夫忘了，只是似乎很急，一進宮便立刻封爲夫人，恩寵萬千。凝然雖不敢在她面前提，她卻也是明白的，劉徹幾乎夜夜留宿在承德宮，宮中皆說今日的王夫人富貴就如當年的衛夫人。
是啊，多麼可笑，多麼諷刺！當時她恩寵無限，夫人一位僅此皇后，而今風水輪流轉，她剛坐上後位不久，很快便有人在她的下方覬覦。劉徹一直都不願見她，但卻也未曾做傷害她的事，就是這樣刻意保持的距離，彼此還算融洽的十年，終於出現了裂痕。雖然這道裂痕，根本就一直存在於子夫的心裡。
十月，這是諸侯王入朝的日子。長信殿上，子夫沒有許多精神，只是將自己當做擺設一般配合着劉徹與太后，敬酒寒暄，全部都是公式化的程序。她從來不知，今日一宴，盡是今後一場巨大禍患的前奏。
那男子成熟了不少，信步上前，在帝后面前跪拜，“承蒙皇上厚愛，南林翁主如今已爲我中山太子妃。”
南林翁主，那不是金俗女兒的封號？
子夫渾然警覺，一直低垂的眼皮猛然擡起，正好對上男子的雙眼。他依舊沒變，那雙眼睛陰戾依然，就像當初她逃離的黑夜之中，憤恨而又怨毒。
劉勝一眼認出了她，多年的蟄伏已經讓他學會將平靜謙恭放在臉上，即便上方高高在上的皇后就是曾經從他眼皮底下逃走的未婚妻，他仍舊能夠低下頭去，視若無睹。
子夫卻是心跳不已，她怎麼會忘了，劉勝是諸侯王的一員，今年她作爲皇后出席，卻是遇上實實在在的“故人”！放下手中的酒盅，她緩緩轉過頭，劉徹目光只盯在前方翩翩起舞的舞姬上，並未留意她，更沒有去深究此時子夫與劉勝見面的尷尬。她起身向劉徹道，“陛下，臣妾離席片刻。”劉徹頭也沒回，“準。”
她心中微沉，卻點頭拜謝，轉身便提起衣袍走向下方，自偏殿走了出去。身上那套大紅的朝服實在厚重沉悶，在殿中暖香襲人時她甚至有些汗意，可剛從偏殿出來，撲面而來的寒風讓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她闔緊袖口，呆呆望着早已結成冰的湖面。
“念君？”
自身後傳來的聲音讓她一驚，她知道是誰，也知道他此時必定要過來，轉身屏退凝然，露出一個簡單的微笑，“靖王殿下，你如今應該稱本宮皇后娘娘。”
劉勝獨自一笑，“皇后娘娘？我終於明白了，這就是你當初逃走的原因？袁念君？”
這個名字終於再一次迴響在她的耳畔，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叫她。她忽然覺得自己根本是老天爺戲耍了的，當初若是安安分分隨眼前的男子去了中山，是不是根本就不會有今日的爲難？之後的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