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26年冬, 王太后病重。
長信殿,太后疲軟地躺在榻上,眼中渾濁, 再不如早年爭權奪勢的陰狠模樣。榻前跪拜着她的兒子, 她一生都寄予厚望的大漢天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母子漸生嫌隙, 可即便如此, 她仍舊在臨終前放不下。
劉徹安慰她,“母后不要多慮,不過是小病, 休養便無大礙。”
太后看着眼前的兒子,想起當初自己將韓嫣之死的過錯推在皇后身上的往事, 當時劉徹是氣憤之極, 當即便冷落了皇后好些日子, 可是王夫人也好,李姬也好, 皇上對她們再恩寵卻也從不做打擊皇后之事,衛子夫的皇后仍舊是穩當當的,與當初的陳後有天壤之別,甚至在王夫人生產的當夜,皇帝竟是在椒房殿度過的。
她重重嘆了口氣, 目光有些冷滯, “母后知道, 他和你自小一塊長大, 要他死, 你定會忌恨母后。”
劉徹擡眼,“這事已經過去很久了, 您不必再提。”
“不,哀家要提,殺韓嫣,就如同當年哀家想要董偃死一樣,他們這樣的人都該死!”太后的眼光蒼老卻愈發兇狠,“文皇帝有鄧通,先帝有周文仁,而到了皇上你這兒,偏偏又出現一個韓嫣,哀家對此深惡痛絕,這類人都該死!”
劉徹微微怔住,“朕與韓嫣不過是兄弟手足之情,朕寵他信他也並非母后所想,朕許他出入後宮也因幼時情分,母后只因先帝之故便將朕身邊的男子悉數誅殺……”
“皇帝,哀家今日便告訴你,對韓嫣,哀家的厭惡比之任何人都更甚,看到他那張臉哀家都會噁心不堪,你不要指望能爲他辯解什麼,他死了,母后如今也要死了,皇上總算是要寬心了。”
劉徹臉色一沉,“母后,朕想知道,這件事究竟是不是子夫所爲?”
太后一陣冷笑,“是不是她做的都不重要,你到底是心裡有她,不管她做了什麼事你都不會介懷,所以,如今問這個問題還有什麼意思。”
“看來,朕是被母后操縱了,子夫也跌進母后的陷阱裡了。”
“陷阱?”太后忽然放聲大笑,“皇帝,哀家落入你的陷阱還少麼?哀家這一生都是在陷阱裡度過的,你看看這宮裡所有的人,哪個不存着一份心思!”
她許是用力太猛,猛咳了幾聲,忽然一口鮮血涌出,整個身軀緩緩倒了下去。
劉徹上前,坐在母親牀榻,目光復雜,卻掩飾不住心中的難過,“朕做的許多事,母后不要怪朕,朕也不想記恨母后,咱們母子還像從前在漪蘭殿時的那樣,母慈子孝,不好麼?”
太后眼中空洞,喘着氣,像是拼命在保留着最後一點兒力氣,她憑空伸出手,拉着劉徹的手掌,問道,“你老實和哀家說,衛子夫究竟是誰?”
這句話說得很緩慢,劉徹驚住,看着的太后的臉猶疑不定。
“哀家在問你話,她究竟是不是……是不是……”太后喘得十分厲害,手卻是狠狠抓着劉徹,眼睛瞪着他。
劉徹半響沒有開口,只是靜默着坐在一旁。
“哀家一直奇怪,一個公主府女奴出身的人,何以叫皇上這樣上心,如何那樣深諳宮廷之道,膽敢與哀家作對,哀家一輩子都在想,都在懷疑,可到了今日在問出口,”她的目光移向劉徹,手中的力道愈發加重,“皇上,你告訴哀家,她究竟是不是?”
劉車看着母親的眼光是那樣迫切,彷彿一刻都不願多等,終究點了點頭,“是。”
太后聽罷,重重地落在枕頭上,長長嘆了一口氣,什麼話都沒有再說。
宮中的哀鳴鐘聲忽然被敲響,子夫一夜未眠,只是站在殿門口,看着長樂宮的方向,黑夜之中,重重殿宇埋沒在雲層之下,那樣暗沉而疲乏。
——
前121年,據兒已經八歲。前線的戰爭局勢時刻左右後宮的陰晴,這一次衛青沒有出戰,上次的漠南之戰中,霍去病以驃姚校尉的身份帶領區區八百騎兵便俘虜匈奴多名貴族,他的風頭大大蓋過在那一戰中慘勝的衛青,這個年僅十八歲的少年獲得劉徹的喜愛,當即便封他爲冠軍侯。而今年的河西大戰,劉徹將整個戰局交給霍去病,刻意冷落了衛青。
衛青向來不在意,對於皇上的決策他自然不會有半分異議。他似乎很專心於教據兒騎射武藝,常常將他帶到校場一天都不回來。子夫叮囑過衛青,教習他武藝時多和他講些兵法以及漢匈形勢,他若跌倒受傷不要給他任何同情,不要將他當成一名皇子,就當做幼年的霍去病。婠兒時常擔心,想親自前去看看,卻每次都被子夫厲聲阻攔,據兒漸漸長大時,子夫已經刻意不讓他整日與女孩子們爲伍了,她知道心性這個東西,長期生長在綺羅叢中,只會越來越懦弱。她實在太怕了,每一天都在心驚膽戰。
與此同時,承德宮王夫人依舊是頗受劉徹寵愛的人,她的兒子劉閎與據兒只相差一歲,這對她來說是個十分好的信號。雖說當初劉徹爲據兒作《皇太子賦》,但太子之位並未有正式冊封。她的野心子夫從來是看在眼裡的,只是不足爲懼。
傍晚,衛青帶着據兒回來,子夫問他,“今日舅舅教了你什麼?”據兒似乎正在興頭上,對母后答非所問道,“母后,將來我能和去病哥哥一起去前線打仗嗎?”子夫看着他,忽然會心而笑,“據兒想去打仗?”
衛青在一旁接道,“那裡可是人頭屍身鮮血遍地的地方,據兒不怕麼?”
聽到此言,據兒明顯瑟縮了一下,對他而言,聽聞霍去病的戰績是大快人心的事,但他只看到了戰爭輝煌的一面,卻忽視了背後的慘重代價。
據兒下去後,衛青道,“這孩子武藝很好,書也讀得多,就是有時候還是欠缺膽量。”
“我最怕的就是他書讀得多,整日只想着舞文弄墨做學問,膽小懦弱是皇上的大忌。”子夫說着便眉頭皺了起來。
衛青有些奇怪,“姐姐,你在擔心什麼?”
子夫想了片刻,“你可知道王夫人的兒子,劉閎?”
“我明白了,”衛青輕抿了一口茶,“太子之位不定,宮中就不會安穩。”
“劉閎那孩子性格沉穩,雖內斂卻也不失機敏,這正像是當年的皇上,相較而下,我只擔心據兒會愈顯遜色。”
衛青轉頭,放下手中杯碗,“據兒是陛下長子,自幼便是養尊處優慣了,姐姐如今要是想練他的膽量,我倒是有個辦法,只是不知道姐姐捨得捨不得?”
——
宮中的御獸苑中,狗監見皇后娘娘親自駕到不免驚慌,叩拜行禮後,他見到了皇后身邊的劉據,心裡一陣納悶。
“宮中最兇猛的狗在何處?”
“回娘娘,奴才剛把它們趕到籠子裡去。”
子夫回頭望了望據兒,“你怕狗嗎?”
據兒拍着胸脯道,“母后開什麼玩笑,我連老虎都不怕怎麼會怕狗!”
“好,”子夫轉頭對狗監道,“你去放兩匹最兇猛的獵犬出來。”她遞給據兒一把劍,笑道,“若是今日你將狗殺了,母后便叫宮中人燉了肉給你吃,如何?”
劉據驚訝不已,張口結舌,“母后,你……你叫我去……”
“沒錯,你不是不怕麼,今日母后便看看你膽量如何?”
話音未落,急竄入耳的犬吠聲猛的從西南方向傳來,據兒嚇的臉色慘白,提着劍便想往回跑。可是身處圍場之中,他根本出不去。
“娘娘放心,這些狗看着兇猛卻十分聽奴才的話,若是它們膽敢傷殿下,奴才一聲哨子它們會立刻退下,這些是獵犬,十分懂人。”
子夫點頭,心卻迅速被揪起。前方的據兒,仍舊在不管不顧的後退逃跑,他幾乎都快哭了出來,看着凶神惡煞的猛犬隻能四處逃竄。
“據兒,如果不想讓它們咬死你,那就趕快用你手中的劍殺了它們!你忘了舅舅教你的麼?平日你舅舅都教了你什麼,難不成你都忘了!區區兩條狗你都對付不了,將來如何像你去病哥哥那樣橫掃大漠!”
她幾乎是用盡一切地去叫出聲,這一刻,對於她,對於劉據,都是極關鍵的一步,她不要她的據兒輸給任何人,不要他將來被他的父皇看不起,不要唯唯諾諾的過一生,更不要他連一個小人都如此懼怕謙恭。
劉據見無退路,望着洶涌而來的獵犬,雙腿發抖,嚥了咽口水,舉着那把青銅劍閉了眼便衝了上去,他像是垂死一般地喊出聲,每一招式都致對手於死命,兩條獵犬也非善輩,與他搏鬥的愈加兇狠。
狗監當即便嚇住了,“娘娘,這太危險了……”說罷他便要吹哨子。
“不許阻止!”子夫觀望着前方的據兒,此時的他彷彿殺紅了眼,一條獵犬的腿已經被他砍了下來,而另一隻正仍舊與他搏鬥。她心中默唸,殺了它,快點兒殺了它!正當她心中默唸時,另一條獵犬的頭忽然飛了老遠,血當即便濺上了據兒的臉,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圍場中一片寂靜,劉據精疲力盡,頭髮衣服全部被狗撕扯的散亂,他滿臉血地躺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氣,手中的那把劍卻絲毫不敢放開。
這一日過去很久,劉據不願和子夫說一句話。看她的眼神都是冷冷的,絲毫不像從前那般親暱,這次事件後,他的性情發生了極大的轉變,他更喜歡與衛青呆在一處。子夫當然對衛青放一百個心,他只會對據兒好,會以他上陣殺敵以及多年身處內朝的經驗告誡他什麼有用,什麼無用。直到婠兒即將出嫁的前幾日,劉據與子夫的關係纔算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