淸眼湖的兩側, 是各種流光溢彩的燈火，她看的目不暇接。坐在那方涼亭的邊緣，滿目的湖水盡在眼中, 劉徹就在她的身邊, 親手將那一盞盞燈點上最明媚的色彩。
“皇上從來沒有告訴我, 您將這個還收着。”她仔細端詳着手中的狐狸面具, 湖藍色的宛如海面的顏色。
劉徹定了片刻, 回身望着她，笑容帶着些許苦澀，“可惜朕再也找不到你戴過的那一張了, 朕只知道，你喜歡這一張, 將一模一樣的留在身邊, 就好像你在朕身邊一樣。”
子夫沒有答話, 半響，她擡起頭, 看着劉徹忙碌的身影，忽然微微笑了出來，走了過去，在他的身邊，“陛下在做什麼？”
“朕知道, 這一日在長安城裡十分重要, 百姓們都愛點了燈火放在河水中, 俗稱燈火節。”劉徹的笑容此刻十分純淨, 眼中沒有以往的深沉, 就像是最平常不過的夫君，他笑着, 拉過子夫的手，“朕今日只想與你呆在這裡，好好看一場蓮翼生輝，繁華落盡。”
子夫伸手取過一盞蓮燈，蓮燈的花瓣是淡淡的粉色，微弱而閃爍的光線在蓮心顫抖着，若是一不小心，轉瞬即逝。她擡頭望去，平靜的湖面上，有許多枯枝敗葉，是枯萎的荷花與荷葉。她忽然忘了，這一刻，是寒冬，是萬物生命消盡的時間。
“朕還記得，朕剛登基的那一年，也是在這裡，你與凝然泛舟湖上，採摘了許多荷花，那個夏天，淸眼湖的荷花似乎開的特別好。後來，你離宮的那些年，朕也時常來這裡看看，可是，每一年都開不會那時的顏色了……”
“陛下……”她心中一時難忍，“請陛下不要再說了，往事不提也罷。”
劉徹定了片刻，坐在她的身邊，看着一盞盞蓮燈飄在湖心，宛若星辰，他說，“子夫，聽人說，每一盞燈都可以許下一個願望，日後一定可以成真。”
子夫輕笑，願望？願望從來都是遙不可及的東西，若是從前的她還會相信，那麼現在呢，若是她還想着老天爺能幫自己一把，那根本是最愚笨的想法。
有句話漸漸地在她耳畔，越來越清晰——
你既然喜歡，那就多買幾朵，每往水裡放一個就可以許下一個願望，多放幾朵就可以有多個願望成真了。
她曾那樣虔誠，看着那一盞盞遠去的蓮燈，隱沒在風雨之中，燭火明滅，最終化成一紙菸霧，而她所期冀的，也隨着這些煙消雲散了。
劉徹莞爾，“你不信？”
她搖頭，“妾身不信，再也不信了。”
那個煙火紛繁的夜晚，她曾雙手合十，閉着雙眼，在心裡默默的念想，第一個願望，希望他日後永遠平安，第二個，要自己日後與某個人，生生不見，只爲着歲歲無憂。
可惜，許下的願望就像石沉大海，沒有人會顧及。
“陛下，謝謝您。”她望着劉徹的側臉，夜晚看得不十分清晰，他此刻的安靜與沉默，與以往的劉徹差之千里。
劉徹緩緩轉過頭，笑容溫和，“朕希望你開心。”
彼端，凝然靜靜的守候在遠處，她看着十分恬淡，直到聽聞草叢中有密集而去的腳步，那樣匆忙而小心。她回身望去，那個身影似乎往北處去了，那個方向，通往椒房殿。
皇后臉色沉悶，“將東西都撤下吧。”
容真猶豫着，“可是娘娘，萬一皇上……”
“他不會來了，本宮早就應該料到，他不會來的。”阿嬌冷笑着，卻愈發顯得落寞，“本宮早對他死心了，他喜歡與誰在一起，想幹什麼，都與本宮無關。這一切，本宮早該明白，祖母爲本宮保住了後位，那也終究是後位而已！”
息姬在下方不敢言語，擡頭望了望皇后，復又低了下去。
“聽說，你白日裡去了一趟漪蘭殿？”
“……是。”息姬忙俯身，謙恭道，“妾身自進宮以來從未向衛夫人請安，所以……所以才……”
“你也真是，這麼大的肚子，還敢到那裡去，萬一有個閃失怎麼辦？”
“妾身知錯，妾身以後再也不會了。”
皇后瞥了她一眼，似是隨意問道，“你就只去問了安？”
“是，只不過進去沒多久，衛夫人就很不待見妾身，沒說幾句便叫人將妾身打發了。”
“活該！”皇后怒道，“她自然是不會待見你的，來日你若誕下皇子，她只會更不待見你！你可別自己跌了身份！”
息姬惶恐，連聲道，“是是……妾身以後再也不會了！”
——
次年，一個安靜的春夜，子夫久睡不去，起身在內殿裡來回踱步，她走的十分緩慢，但每一步卻是紊亂至極。她的肚子裡的孩子已經很不安分，經常習慣性的踢上兩腳，她時而疼痛，時而不安。
外面忽然腳步聲急促，她轉身望去，春曉驚慌的跑了進來，“夫人……夫人不好了！”
凝然道，“什麼不好，你慢些說，別驚到了夫人！”
春曉大口喘着粗氣，嚥下一口唾沫，道，“夫人，息婕妤方纔剛剛誕下一名皇子！”
子夫忍不住後退一步，眉頭緊皺，心裡卻還是不信，上前厲聲問道，“真的是皇子？”
“是，千真萬確！”春曉十分篤定，“奉仙殿裡有咱們的人，是她們親口對奴婢說的！”
子夫喃喃自語，怎麼會這樣，怎麼會……爲什麼所有事情都與她預期的不同，第一子？究竟誰是第一子！
“可是……”
她低頭，看着支吾的春曉，“還有什麼事？你倒是說啊！”
春曉的聲音十分悽惶，“息姬難產，當夜便去了。”
“什麼？息姬死了！”子夫驚訝萬分，忽然跌坐在榻上，凝然嚇壞了，上前便扶着她寬慰道，“夫人，您可要當心自己的身子。”
她握着凝然的手，“怎麼會這麼突然呢，怎麼會這樣……”她忽然問春曉，“那皇上呢？”
“皇上和皇后都在奉仙殿呢，就連太后也連夜從長樂宮趕了過來。聽聞息婕妤在生產時流了許多血，孩子又難出來，這才喪了命。”
子夫靜坐了許久，“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奉仙殿中，太后抱着懷中的孩子神色悲慼不已，“真是可憐，剛出生母親就沒了！”皇后勸道，“母后可要節哀纔是啊，息姬到底是有功，爲皇上誕下皇子，功不可沒。”
劉徹立在榻前，看着息姬早已蒼白的面容，緊閉着眼，榻上還墜着她自己繡的那些荷包，平安荷包，爲何卻不能保她平安，反倒要了她的性命。他這樣看了許久，終究是閉了眼，擡步走了出去。
守靈期滿，劉徹宣佈將息姬以夫人禮儀下葬。那日，子夫沒有去，只是聽說她的葬禮十分隆重，上好的棺木，數千名的宮人在走道上啼哭着爲她送行。皇上爲嘉獎她孝賢謙恭謹守婦德的品行，特意以一品夫人禮儀穿戴，衣飾華貴成爲歷來嬪妃下葬之最。
子夫忽然想起了寒秋起靈的那一天，那樣的蕭瑟冷清，寂靜蕭條。整個後宮，只有她一個人爲她送行。皇上不曾管，皇后更是不曾管，就連曾經對她照顧有加的太后也不過是淡淡的問了一句，之後便放任。一個女子在宮中的榮辱興衰只取決於她是否有皇家留下過什麼。寒秋決意的將一切都帶走，所以，她的生命在後宮中花開花落，猶自頹敗，甚至時至如今，許多新進宮的良家子根本不會知道，曾在這裡，有一個女人獲得過皇帝的恩寵。
她在殿中來回的走着，十分緩慢，想着這些天來發生的事，在她身邊經過的人。她也快離生產不遠了吧，腹中的孩子終於可以出來了，可是爲什麼，想到這裡，她的腦海便浮現出息姬的孩子啼哭時的模樣。
婠兒看着書，看了一會兒便擡起頭來，“那小皇子現在在哪兒呢？”
子夫停住腳步，回身望了眼凝然。凝然道，“奉先殿已經空了，小皇子不能長留在太后身邊，這些天已經被抱到皇后那裡了，大抵從今往後是由皇后撫養照料了吧。”
又是皇后。
子夫心中漸冷，陳阿嬌不生不養，如今卻已有兩個兒子承歡膝下。兩個兒子，她知道這意味什麼。她獨自沉思了許久，不經意看到了殿中的木柱上懸掛着一副流蘇，隱約有一張萬字圖。
是息姬去年冬日裡送她的荷包，她擡頭端詳了許久，心裡終歸爲她覺得冷清，對凝然道，“將那個拿下來，自她送給我時，我還沒有好好看過。”
凝然詫異，上前踮着腳尖將那荷包取了下來，子夫接過，放在手上看了許久，漸漸覺着荷包中棉似乎充斥得不甚均勻。她心中一緊，又左右捏了許久，忽然上前從案上拿過一把剪刀將荷包刺穿。凝然心驚，“夫人您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