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寒夜深沉

王太后走後不久,寒秋回宮中歇下,見身旁的湞兒始終魂不守舍,終於心生疑竇,冷着臉問道,“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

“美人……”湞兒滿臉失措,抿了抿嘴脣卻終究還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寒秋心裡有種不好的預感,緩緩起了身,緊盯着湞兒低下的臉,“方纔從宣室回來我就覺着你不對勁,快說,究竟是有什麼事?”

湞兒左右看了看,終是沉默。寒秋看着殿下那些守着的宮女內監,揮手令他們退下,兩人行至內殿,一時安靜無人。寒秋看着看着湞兒古怪的臉色,心裡那股不祥的預感更加深切。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湞兒神色凝重,上前低聲道,“美人,方纔皇上根本就不在宣室殿,奴婢打聽了才知道皇上差不多一整日都在歲羽殿。”

“歲羽殿?”寒秋皺眉,“那是什麼地方?我怎麼從未聽說過。”

“美人剛進宮,許多事情您有所不知,歲羽殿是先帝賈夫人的寢宮,已經許久沒有人住了。”

“那就更奇怪了,皇上去那兒做什麼?”

“奴婢先前也不知,當時殿外是中謁令易大人親自在外等候的,奴婢也是說了王太后的名頭才能進去請皇上,可是奴婢竟不知,歲羽殿的內殿之中竟有另一名女子……”

“你說皇上接了一名女子進宮?究竟是誰?”寒秋猛地起身,心裡止不住的疑問,“真是奇怪,爲什麼宮裡一點兒動靜都沒有,皇后是最耐不住性子的人,怎麼會連她都沒有發覺。”

“看來此事皇上做的非常隱秘,奴婢當時躲在外邊,口口聲聲聽皇上叫那名女子‘子夫’……”

寒秋忍不住跌坐了下去,睜大眼睛難以置信,“你再說一遍,那個女子叫什麼?”

湞兒一陣奇怪,連忙扶起她,“美人這是怎麼了?莫不是您認識?”

“不是……”寒秋喃喃自語,“皇上終究還是接她進宮了……”

“美人,還有一件事,奴婢不知該不該說。”

“什麼事?”

湞兒聲音更低,“奴婢一直聽着那名女子與皇上爭執,話裡話外似乎提到了山陽王之死……”

“你說什麼!”寒秋整個身體的神經忽然繃緊,顫抖着的雙手牢牢的抓着湞兒的衣袖,“誰死了?”

湞兒被眼前的寒秋嚇住了,口中囁嚅着,一下子不知該說什麼,“美人……”

“不可能!他怎麼可能死了,前些日子皇上還留在宮裡,後來還親自派衛青送他出皇城,怎麼可能!”

湞兒想起先前聽到的話語,一邊回憶一邊道,“聽那名女子說,山陽王似乎是在城門口被衛青親自射殺的……”她還想繼續說下去,只是原本還緊緊抓着她的寒秋竟緩緩倒了下去……

“美人!美人你怎麼了!”

——

掖庭的地面因長年的陰暗潮溼已經滋生了許多的青苔,這些青黑色的植物依附在破舊的地磚上,沾染着泥濘,似乎是僕役負重的最好證明。

來到浣衣局已經月餘。這裡果真是最能消磨人的地方,她先前的恨意與倔強已經逐漸被每日洗不盡的衣物所帶來的繁重取代。這些日子,她時常一邊聞着髒水散發的惡臭一邊伸手下水撈衣,原本只用來彈琴的雙手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佈滿了傷痕。寒冷來得太過迅速,原本已經佈滿創傷的手指則因爲冰凍的冷水每況愈下。

劉徹從那日之後就再也沒見過她,兩人之間似乎在賭着一口氣,誰也不願意先行服輸,都想着對方能夠向自己妥協。只是,隨着每日的苦役,子夫終於明白,這個賭局,自己從一開始就已經輸了。他是帝王,所以他有着主宰自己命運的權利,他若下了決定,那就不會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自己是個十足的傻瓜麼?寧願選擇在宮中苦熬過這樣的時光都不願走上衛子夫既定的軌道。她的命運走到今天這一步,自己也彷彿成了一名溺水之人,瀕臨死亡卻還殘存着能逃脫的信念。前路迷茫,許多事情的發生就連她這個先知者也開始不清晰了。

“今天的衣服不都洗完了嗎,怎麼又送了這麼多來!”一旁與她一起洗衣的宮女忍不住抱怨,額頭皺的厲害,她似乎還是很年輕的,卻是臉上有着不符合年齡的風霜。

子夫看了那些成筐的衣物,每一件都是上乘的絲織品,並不是先前的內監宮女的衣服。如此上等的衣物,是椒房殿的麼?

浣衣局的副掌事宮女碧痕一臉冷笑着向他們道,“你們都給我聽好了,如今寒美人倍受皇上寵愛,對於和風殿送來的衣物你們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不可洗壞,哪怕是一丁點的損壞都是你們的小命賠不起的!”

寒美人?和風殿?子夫忍不住的意外,自己差點忘了寒秋早已入宮,如今又是龍種在身,自然是萬千寵愛於一身,只是子夫並不知曉寒秋的結局是如何,後宮一貫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況且如今的陳皇后依然主位後宮,以她的心性怎麼可能會容忍寒秋這樣騎在她的頭上?

“這些衣物是皇上賜給和風殿的上好絲綢,不可在公池中與宮人的衣服一同清洗,”碧痕說罷,眼睛往子夫這兒打量着,不懷好意道,“衛子夫,我看你平時手腳挺麻利的,這麼個好差事就由你來幹吧!”

周圍的宮女都大舒了口氣,她們一年到頭被奴役慣了,只要此刻有一人能代替她們受苦也是莫大的歡欣。

子夫緩緩擡起頭,“副掌事這話什麼道理,爲何做的快的人反而要做的更多,而那些偷吃懶做的人反而可以落得清閒?”

“怎麼,我給你這麼好的差事你居然還嫌棄?”碧痕走進她,一副居高臨下的架勢,“衛子夫,你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卑賤宮女,能爲如今的寒美人洗衣已經天大的恩寵,你不來謝我反而還以爲我故意刁難你,真是好大的膽子!”

子夫沒有說話,只是眼角的餘光打量了那一筐筐的衣物,放眼望去,多不勝數,每一筐都是滿的。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得罪了浣衣局的碧痕,她似乎事事都與自己作對,子夫從來都不是甘願受人欺負的人,有些不公之事她會越過碧痕直接去找浣衣局的掌事周媼理論,只是周媼卻從不將她放在眼裡,說到底,她們不過是一丘之貉。

“奴婢不敢。”她終是忍氣嚥下。

“那就好,我告訴你,這些衣服你全部拿到那邊的小池子去洗,我要你親手用乾粉一遍遍的洗乾淨,今天洗不完,那就明天接着洗,要是洗不乾淨我一定會狠狠的懲罰你,要是洗乾淨了麼……”碧痕眯了眯眼,“從今以後,和風殿送來的衣物就全部由你包了。”

子夫緊咬着嘴脣,碧痕話裡的意思再明顯不過,自己怎麼做都是同樣的結果。

寒冷的冬夜,浣衣局的池邊只剩下一抹悽清的身影。磁磁聲不斷在耳邊迴響,絲綢的布料相互摩擦的聲響充斥着她的耳膜。她能夠識別,這些絲綢都是上好的,皇上想必是給了寒秋極盡的寵愛,每日的賞賜也是宮中的金貴之物。

她這樣想着,腦海中竟逐漸浮現出了劉徹的臉,有溫和的,有憤怒的,有陰戾的,還有深情的……她果真是分不清他的,他早已不再是幼年的劉彘,心裡想什麼或許自己根本是猜不透。

“嘶——”她忍不住一陣吃痛,原本握在手中的衣物嘩的一聲落進池子裡,她咬牙,伸出手從極盡冰冷的水池中將衣物撈了出來。那一刻,寒冷幾乎將她整個人侵蝕。這樣淒冷的冬夜,她感覺自己的手上的那些原本已經結痂的傷口又開始一個個的裂開,紅色的血肉讓自己不忍直視。鹽水泡進傷口裡,每一股都是鑽心的疼痛。

——

臨近晌午,太陽勉強散發着一丁點兒的暖意。子夫捧着一盤疊得整齊的衣物走在宮牆內。她時而停下腳步,擡頭望着高大的宮牆外灰白的天空,偶爾飛過的鳥兒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太陽的光線強烈的刺進她的瞳孔,猛然間,她痛苦的閉上雙眼,只覺得腦海暈眩。

扶着紅色的磚牆休息了片刻,她只覺得渾身就像是散了架,昨夜一直忙到寅時,原本以爲早起可以休息片刻,卻不曾想周媼卻叫她將洗完的衣物親自送往和風殿。她一時不明白,負責送衣的有專門的內監,爲何要她親自去?

走道原本清冷寂靜,忽然聽得遠處一陣碎響,似乎是從承明殿那兒過來的。天子的車駕威嚴而肅穆,前後隨行的侍衛也都是目不斜視。宮廷內監在前方引路,想必是皇上剛下朝。

她不由得一陣緊張,趕緊側身閃到一旁跪下。走道內的宮人並沒有多少,而她這樣的一名手捧衣物的宮女則引得人側目。中謁令遠遠的看着她有些奇怪,張口便問道,“浣衣局的宮女麼?”

子夫沒有擡頭,只回答“是”。

“身處掖庭就好好呆着便是,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回大人,奴婢是奉命前往和風殿爲寒美人送洗好的衣物的。”

中謁令越走越近,看着眼前宮女微微擡起的臉龐終於驚訝萬分,“這……這不是衛姑娘麼?”

子夫意外,緩緩擡頭,後方劉徹的車駕已然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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