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朦朧朧中只覺着臉頰上越來越熱，漸漸地像是一整塊皮膚都要被焦灼的熱量燙傷。她不由得伸手遮擋住了眼眶，熱量終於淡了些，眼皮腫脹的厲害，彷彿有千斤壓在上方使得她睜不開眼。就近傳來幾聲雞鳴，接着又是幾處人聲，聽起來倒是安詳自在。她微微動了動，一陣疼痛自腿部流竄到整個身體，還未起來整個人又栽倒了下去。眼睛裂開一條縫隙，映入瞳孔之中的是高高的屋樑，簡陋卻又不失整潔，牀榻很是堅硬，她這樣躺着便想起來曾經鍾愛的席夢思。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一個女子腳步輕盈，上前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醒了？”念君還未發話，那女子快步走向外邊，“娘，她醒了！”這一叫將她整個人都給震驚醒了，猛的坐了起來，環顧四周，皆是一片陌生。眼光被腿上的疼痛吸引過去，小腿肚上纏着厚厚的布，勒得她生疼，伸手便想解開，哪知前方傳來一句溫和之語，“姑娘傷口還未好，纏布還得綁上幾日。”念君循聲望去，方纔那女子已經不見蹤影，此時站在門邊的是爲年紀略大的婦人，額頭光亮，頭髮被被纘成一個髮髻綰在腦後，一身棕色布衣，着眼看來她並不是大富貴之人。念君眼裡有門外刺眼的陽光，方纔自己躺在那兒時怪不得覺着熱，原來是日上三竿。房中較暗，她看向門邊的那個婦人，臉部的輪廓倒叫她隱隱約約覺着熟悉，只是光線礙眼，她看不透徹。
婦人見她一直捂着眼眶，轉身將門合上，接着便將手中那碗湯藥放在榻旁的簡陋方桌上，笑道，“藥也得接着喝上幾日，這樣傷口才好的快，瘴頭蛇毒性強，好在你及時吃了些草藥，這才保住了性命。”聽聞這些，念君腦中忽然閃過那夜驚心動魄的畫面，自己被人追，被蛇咬，然後被人救了……那個人叫……她一下子清醒過來，看向旁邊的婦人，張口結舌，“衛……衛青？”婦人平靜和藹，“你在這兒睡了一天了，昨日天剛亮時你被青兒帶了回來。”
念君眼睛瞪的老大，大腦快速思考，衛青，衛子夫的弟弟，官職拜至大將軍？是那個衛青麼，還是漢朝也有同名同姓？她轉眼，看着那個婦人，終於開口問道，“您是……”“我是青兒的母親，青兒……”婦人眉間閃過一絲黯然，“……他隨我姓。”就在那婦人低頭的一瞬間，念君方纔一直模糊的記憶終於恢復了過來，眼前的這個人經歷了十年的風霜早已大不如前，只是一顰一笑仍舊讓她認了出來。
曾經在袁府照料她的乳孃衛氏，十年前她居然沒有在袁府的屠戮中喪生！
“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家在哪兒？”婦人見她想的出神，眼神中帶着好奇。念君盯着她的臉看了半響，心裡猶疑不定，她竟沒有認出自己來，繼而又是一陣恍然，歲月已走過了十年，自己也不再是當年那個小女孩，相貌形體皆有變化，自己如今記得她，她卻是怎麼也認不出自己了。念君不知該怎麼回答，反而問道，“這裡是哪裡？衛青呢？”“青兒去替公主辦事了，這裡是平陽公主府。”婦人一一如實回答，念君卻被驚得拍額，每一句話都如同一塊巨石拍打在心口上，她急匆匆的走向門外，推開門一眼望去，庭院倒是別緻，只是有些狹小，偶爾經過一兩個人，都是家僕裝扮。
念君心潮起伏，整個人都定在那方不知該怎麼辦，視線不經意間被拐角側一個蹲着的身影吸引，那女子搖着蒲扇，專心致志的看着爐中的火苗，炭爐的上方歪歪斜斜的放着一個蓋碗，大致是在熬着什麼東西。這女子就是方纔進了房間的人，年紀不算大，念君站在門前只盯着她，心裡一陣悸動，難道她是……“她是我幼女，名少兒。”衛氏招手向那邊喚了一聲，“可是熬好了，好了就給廚房送去！”女子在那邊應了一聲，擡頭望見呆呆的臉，笑道，“娘，那個妹妹怎麼這副呆傻的模樣！”念君恍惚間回過神來，尷尬的笑了一笑，繼而又低下頭不說話了。
走廊裡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經過西側的長廊拐角，念君擡眼望見一抹綠白相間的影子閃了過去，很快又從那邊的樓梯下了來，女子手合在腹部，腳步慌亂卻又不冒失，見着這方的安然悠閒不免有些着急，“娘，怎麼還未好，公主這兩日心情一直不舒爽，這會兒說要過來看看。”衛氏和少兒都驀地緊張起來，綠衣女子眼中沉穩，看着念君時帶着些疏離，“青兒帶你進府叫公主發現了。”念君臉上頓顯慌亂，轉身便嚮往房裡走，她曾經在宮中與平陽公主見過數面，若是這下她真的來了必定一眼認出自己，若是再由此讓靖王發現那自己豈不是一切徒勞！
“急什麼，竟如此怕我！”身後突然傳來的聲音使得念君整個身體猛地一顫，這聲音的主人她太熟悉了。欲走的腳步立刻停下，她抿着嘴脣拼命想着自己剛如何脫身。“咳咳咳……”她以寬大的袖口捂着口鼻，轉身趕緊跪下，低頭道，“不知公主駕臨，還望公主恕罪！”平陽眉頭微皺，拂了袖子便一步步的向她走來，身旁的侍女不敢發話，先前的綠衣女子也退居一旁。走廊中一時寂靜無聲，衛氏弓着身軀緊張萬分。腳步聲越來越近，念君緊緊捂着口鼻不敢再發出聲響。平陽的眼中的透着幾分高傲與凌厲，修長白皙的手指自華麗的衣袖中伸出，緊緊扣上念君的手腕，“把手拿開。”念君只感覺一股力道緊緊牽制着自己，可即便如此她依舊維持方纔的姿勢不動，悶聲回道，“公主饒命，公主饒命……”
平陽帶着氣惱的神色鬆開了手，起身怒道，“衛青是見我平時對他太好了是麼！誰給他的膽子讓他帶着野丫頭回來！”一旁的衛氏終於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上，俯身請求，“她是青兒……是青兒在平陽郡的姐姐！求公主不要責怪……”平陽眉宇間充斥着懷疑，側頭向念君看去，“我怎麼從未聽說，你與鄭季還有一個女兒？”衛氏連忙回答，“回公主的話，她的確是奴婢的女兒，自小在鄭家長大，只是這些年受盡了苦，青兒此番接她過來是想叫我心中好過一些，奴婢明日便叫青兒帶她回去。”平陽眼眸低垂，端詳着念君半日，始終看不清她的臉，寬大的袖口遮住了大半個臉頰，“她叫什麼名字，叫她將手放下來！”衛氏也是一時混亂，便隨口道，“她……她……子夫，叫……子夫！”
念君臉色煞白，驚得手一下子掉落，不敢相信的看向身旁的衛氏。這下平陽也看清了她的相貌，原本惱怒氣氛的臉龐瞬時轉換成驚訝愕然，指着她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念……”念君知曉自己終是敗露，連忙磕頭認錯，“公主恕罪，子夫知錯了，知錯了……”平陽愣在那方說不出話來，盯着下面的那張無比熟識的臉，心中驚疑不定。須臾，她轉身欲離開，走了幾步卻又忽然停下，對着原先那綠衣女子道，“君孺，給你妹妹換身衣裳再帶到我房間裡來。”綠衣女子也是鬆了口氣，欠身道，“諾。”
從僕人的屋舍到公主的主居室有不小的距離，其間彎彎繞繞的迴廊多不勝數，下人僕婦們各司其職，只是望着擡頭望着君孺身後的陌生女子皆是一片驚疑。天氣漸漸回暖，花圃中的花骨朵儼然已是含苞待放之勢，蜂蝶戲於花叢，陽光傾灑，一眼望去是一派極其繁華富麗之象。念君擡眼打量着公主府中的一切，一磚一石雖比不得宮中威嚴氣派卻也是差不了許多的，暖閣中擺放着一尊精緻的青銅鼎，模樣小巧而又華貴，其中冒着冉冉香氣，整個廳中都溢滿。進門時君孺好生叮囑了一番，“切記，公主問起你時你便這樣說，你自小是在平陽郡長大，父親是平陽縣吏鄭季，衛青是你親弟弟，明白麼？”念君唯有點頭遵從，心裡也是暗暗祈禱平陽公主這一關安然度過。
暗紅色的珠簾後是一道紅褐色繡着駿馬圖的屏風，內間的紅燭光亮透過屏風搖曳，榻上，一女子的長袍拖地，倚在那裡端着茶盅飲水，神態悠然。念君腳下一陣遲緩，終究是被君孺催促入內，隔着珠簾，她小聲稟告，“民女見過公主。”平陽聽見聲音並無驚訝，只是微微一笑，頭也不擡，“進來吧。”念君聽那聲音柔軟溫和，心裡倒跳的越發厲害了，比起先前更加躊躇不安。
小心翼翼的撩開珠簾，繞過屏風走至內間，躬着身子不敢擡頭，小聲道，“不知公主見民女……”平陽略有得意之色，撐起身體扶着一旁桌案，低眼打量下方的女子，話中帶笑，“衛子夫？”念君心中一驚，顧不得許多，點頭道，“回公主，民女是衛子夫。”一陣輕盈溫婉的笑聲在屋內飄揚，手中的茶盅被放下，平陽起身一步步向她走來，眼中打量的緊，“你既與衛青是親姐弟，那爲何到現在纔想來投靠你母親？”念君腦中將方纔君孺教她的話又裡外翻了一遍，繼而答道，“弟弟自小性子便剛烈，受不得人欺負，一怒之下便離開鄭家了，民女沒他那膽子。”平陽眯了眼，繼續道，“當初沒那膽子，現在便有了？”“……原本……原本民女是萬不敢離開的，若不是弟弟執意……”念君額頭上開始沁出細汗，謊言說起來終究是底氣不足，況且平陽也不是好騙的角色，這些話只要經她追根究底的盤問必定會露了馬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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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平陽靠近她，目光帶着逼視，“君孺和衛媼教你的話說不下去了？”她回坐至榻上，話語卻像是悶聲驚雷，“袁念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