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遊戲

悍匪[強強]

羅強就這麼和邵鈞傍上了“義氣”。

倆人互相之間也沒說什麼,沒多說一句廢話,但是就好像彼此心裡都覺着,對方挺爺們兒的,是值得信任的。

邵三爺說到做到,第二天自己的歇假日,他就沒歇,開車跑到清河縣城裡,買了幾大坨的羊腔骨、羊腿。

那天晚上,一大隊的人樂壞了,晚飯吃完例行公事的一頓開水涮蘿蔔之後,夜宵額外加餐是這頓羊肉。羊肉是管教私下買了犒賞自己隊伍的,所以跟晚飯不是一頓,得悄悄地做,偷偷地吃。

監道的燈暗下來,整條走廊裡飄着濃濃的羊肉香氣。

一桶一桶的羊骨頭連肉帶湯被提進各間牢號,一夥人一擁而上,口水都要哩哩啦啦掉到湯裡。

有人抱怨:“肉都煮爛到湯裡了,就他媽剩骨頭了!”

有人回嘴:“有肉湯喝就不錯了,別的大隊有這麼好的待遇嗎!”

邵鈞自個兒親自提了滿滿一桶羊肉湯,拎進七班。

刺蝟驚呼:“肉……有肉……羊腿!……”

順子捂住刺蝟的嘴:“你小點兒聲!埋頭吃,少說話,別把隔壁班那羣狼招來!”

七班的崽子們看出來了,邵鈞給他們七班的這一桶,裡邊兒肉最多,不是支支棱棱的腔骨,是大塊大塊的羊腿!

大夥心裡都覺得,邵鈞罩着他們班,偏向他們,就是因爲邵三爺跟羅老二貌似關係相當不錯,是給羅強的面子。

羅強捧着一大碗米飯,泡了濃濃的羊肉湯,犬齒撕扯着噴香的肉,吃得像一頭饕餮。

刺蝟嘻皮笑臉地討好:“邵警官,您人真好,真疼我們!有您罩着,我們以後都不想出去了!”

邵鈞哼道:“甭貧,你以爲我給你吃的?”

刺蝟抖着肩,拿筷子一指:“您給強哥吃的,我們就是沾光喝口湯唄!”一句話把兩位爺的馬屁都拍到。

羅強埋頭扒飯,嘴上沒說啥,心裡默默地一動。

說不上來的滋味兒,心腸竟然有些發軟,發酥。

可是邵鈞隨即說道:“這頓飯,你們是沾了大黑的光。大黑過幾天就要出去了,你們兄弟一場,就算是集體爲他踐個行。”

羅強一口差點兒咬了自己舌頭,疼着了……

別說羅強一愣,邵三爺使出這麼一招,在場所有人都讓他說得,臉色都變了,動容了。

大黑從凳子上慢慢地站起來,捧着碗,呆呆地,半晌才說:“謝謝邵警官……”

大黑是啥人呢?這人是他們七班牢裡的老大哥,年紀最大的一位。進來的那一年還是小黑,後來變成大黑,現在已經有年輕犯人尊稱他老黑了。從死緩減到無期,再從無期減到有期,大黑統共在牢裡蹲了二十年,見證了一波又一波管教和犯人來了又再離開,現在終於熬到他自己出獄的那天。

七班牢號裡重新熱鬧起來,大夥一一地跟大黑擁抱,碰拳,眼裡帶着羨慕,留戀,不捨。

監獄裡不允許喝酒,邵鈞懷裡偷揣了一瓶大可樂。

大家以可樂代酒,全都幹了。大黑眼睛裡有淚花兒,扭頭悄悄地抹了……

羅強進七班這好幾個月,大黑從來沒欺負過新人兒。羅強跟大黑碰了碰碗,問:“出去以後啥打算?”

大黑說:“還能去哪,回家唄……家鄉恐怕都變老樣兒了,找不着路了。”

大黑笑笑,又對邵鈞說:“邵警官,我在您這兒待習慣了,我真不想出去,我都不知道,我出去還能幹啥?”

邵鈞眼一瞪:“出去打個工,開個小店!”

羅強接口道:“娶個媳婦,成個家!”

“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就沒娶着媳婦,現在五十了,我上哪找媳婦,誰樂意跟我這樣兒的……”大黑苦笑着,“邵警官,我跟您說句實話,咱們監獄條件這麼好,有吃有喝,管教們也客氣,進來之前我沒吃過羊肉、沒吃過紅燒肉,我進來以後全都吃過了,我生病你們還免費給我治病,比我們村兒裡醫保強多了……

“二十年,外邊兒那片天,早不是我熟悉的那個天,我爹媽前幾年走了,村裡修路徵地,把我們家房子徵了,我連家都沒了……我真不想離開大夥。”

刺蝟、胡巖都沉默着,聽大黑講他的人生,那滋味就彷彿看到了十年、二十年後的自己。

那天的餞別席上沒有酒,可是大夥好像都醉了,眼裡閃着光。

羊腿上的肉啃完了,湯嘬沒了,大家恨不得互相把旁邊人的碗都挨個兒舔一遍,意猶未盡。羅強這時候把一根根小腿骨拎出來,拆那上邊兒的關節。

邵鈞問:“你幹嘛呢?”

羅強說:“沒見過吧?”

邵鈞眨眼:“什麼啊?”

羅強說:“玩兒啊!”

羅強是六十年代尾巴梢兒上那一代人,小衚衕裡的貧民出身,打從一生下來就沒趕上好時候,全國人民最貧窮最飢餓最動盪最瘋狂的年代。

羅強從小沒吃過啥好的,沒穿過啥好的,更沒玩兒過好的。小時候撿他大哥的衣服穿,褲子一直是不合身半吊着,襪子是兩個大拇趾全破洞的,臉永遠都是髒髒的沾染着板車的煤灰,鄰居們啥時候看羅家老二,都是孤零零地走在小衚衕裡,趟石頭子兒,翻牆爬樹,沉默寡言卻身手利索,或者幫他爸爸扛大白菜,拉蜂窩煤。

後來家裡有了小三兒,於是小三兒穿鄰居給的半新的衣服,玩兒新玩具,羅強還是穿半吊的褲子,破洞的襪子,肩膀上猴兒着他家羅小三兒,在小廚房裡做飯,扒拉蜂窩煤……

羅強逗小三兒玩,教給弟弟的頭一個把戲,就是抓(chuǎ)拐。那時候衚衕裡小孩都玩兒的遊戲,男孩拍洋畫兒,女孩抓拐。但是洋畫要花錢買,羊拐不花錢,從羅爸爸上班的飯館裡拿的,啃完的羊後腿把膝關節摳下來,筋頭八腦的都咂吧了,洗乾淨,磨光滑,就做成“拐”。

一個沙包和四個拐是一副玩具,做成這一副至少要兩隻羊墊底呢。對於羅強,擁有一副羊拐就已經是他那時候能在弟弟跟前炫耀的私家財產。

邵鈞又是什麼家庭出身,他哪玩兒過這個?

邵鈞學着羅強的樣兒,拿虎牙啃啊啃,松鼠似的,把羊拐骨啃得乾乾淨淨。

啃完了再搓,揉,搓得他滿手油花花的,往大腿上一抹,制服褲子上全是羊油……

羅強教給邵鈞怎麼抓這個拐。手背攤開,兩隻拐擺在食指、中指、無名指的指縫兒上,然後往起一拋,同時把凳子上的另外兩隻拐翻個面兒,再迅速接住空中掉下來的兩個拐。

“這我也會,有啥難的!”邵鈞說。

“我看你能接幾個。”羅強哼道。

“你這一手跟誰學的?”邵鈞好奇。

“……我爸。”羅強嘴角難得露出柔和的弧度。

邵鈞從來都沒見過這麼平民、這麼富有衚衕粗放鄉土氣息的玩兒法,覺着特新鮮。畢竟第一回玩兒,手法不熟練,接兩個還能應付,三個就瞎了。

羅強那隻手就跟變戲法兒似的,正着抓,反着抓,還能把地上那幾只拐擺成橫橫豎豎的圖案。

邵鈞玩兒得興起,擼開袖子,後頸冒汗,跟一羣人一起扒着那個凳子,比着,鬧着。

滑溜溜的拐從邵鈞手裡傳給羅強,再傳回給邵鈞,在手心兒裡越搓越熱,越摩越滑,手感特舒服,是那種特別讓人留念的童年時光般的觸覺……

羅強的手很大,手指粗長,一看就是從小幹活兒磨糙了,生活摔打出來的一雙大手。

刺蝟在一旁傻看着,發呆,突然冒出一句:“手大,中指長,鳥兒也大。”

滿屋人正專心致志玩兒呢,冷不丁聽見這麼不着邊兒的話,集體靜默了兩秒鐘,一起噴了!

晚上熄燈以後,或者在澡堂子裡洗澡,一羣老爺們兒湊一起,講兩句葷笑話,常有的事兒。關鍵是刺蝟這二貨,簡直太二了,說話不分地點場合。

羅強挑眉咬牙看着刺蝟,順子抖着肩膀憋着,胡巖和邵鈞一個用手捂臉,一個差點兒從椅子上週過去,倆人一塊兒嘎嘎嘎地狂樂。

羅強鳥兒大不大的,在場的人還真知道,入獄第一天“檢查”褲襠可都瞧見了。

順子故意嘲笑刺蝟:“你丫跟邵管一夥的,在人家那褲襠裡找*瘋二代呢,結果呢,找出一大哥大!”

邵鈞很應景地自嘲道:“還是八十年代末老款的——我一看,有磚頭那麼大!”

有人樂得幾乎快要鑽凳子底下了。

刺蝟臉漲得通紅,訕訕地陪笑道:“內個,強哥,那天是我手欠,嘴也賤,您千萬別跟我計較。”

羅強冷哼道:“那我要跟你計較呢?”

刺蝟可憐巴巴地:“我、我、我那時候不懂事兒唄,我錯了,大哥我真錯了,我眼珠子長屁/眼兒裡了,不認識真神,您就原諒我一回唄!”

大夥幸災樂禍地狂笑。

“小崽子的……”羅強跟左右使了個眼色,“扒了。”

一夥人瘋狂一擁而上,人頭縫兒裡傳出刺蝟殺豬般的嚎叫,救命啊,老子被強/暴啦——

“給丫擼直了,量量。”羅強也壞着呢。

刺蝟拼命捂着,眼淚都擠出來了:“不許量,真他媽討厭,不給看!爺還是雛兒呢,你們不許糟蹋我!!!!!……”

邵鈞仰臉坐着,一隻腳翹在凳子上,還指揮着,“你們別一起上,別人擼沒用,你讓狐狸給他擼,他能脹成兩個那麼大”。

邵鈞那晚也是心情好,玩兒瘋了。

他的領帶垂在脖頸一側,灰色制服襯衫釦子咧吧着,露出一片胸膛,胸口起伏着浮出一層汗珠,細細密密,臉色紅紅的。

瘋鬧的人羣中,羅強下意識地,多看了邵鈞好幾眼。

倆人的眼神在悶熱的空氣中交匯,不約而同,嘴脣勾出笑容……

幾天之後,大黑出獄,羅強側身站在窗口嚼菸絲,看着邵鈞把大黑送出去。那倆人扛着行李,在大操場上慢慢走遠,走出高牆之外。

羅強拿自己的高級電動刮鬍刀和髮膠給大黑捯飭了一番,牢號裡獄友們起着哄。

羅強後來聽說,大黑換上的那身新衣服,休閒夾克裝,還是邵鈞特意去買的,說這人在監獄裡待時間太長了,中間無數次調監、轉獄,衣服早丟了,好不容易邁上自由光明的康莊大道,哪能穿着囚服走出去?邵鈞還塞給大黑一沓錢做車費,告訴他進了城坐那趟火車,怎麼找回家的路。

據說,邵三爺剛來清河監獄時,人生道不熟,牢號裡欺生,新管教也不好混。大黑這人厚道,那時候幫邵鈞解了幾次圍,邵鈞挺感激。

羅強盯着邵鈞的背影兒,盯了很久,直到那瘦削的扭着胯的人影轉過單槓,繞過籃球架,再使勁盯眼球忒麼的都酸了……

羅強那時開始對邵鈞刮目相看,覺着這人不一般,有人情味兒。

長了一副公子哥兒的奶油身段,卻偏偏是個衚衕串子的脾氣和義氣,內心衝動,單純。

要說羅強那時候能對三饅頭有多麼深厚的情誼,還真沒有。

邵鈞在他眼裡就是個很不錯的條子,看着順眼,咂着對胃,讓他覺着能說得上話。

羅強自從被捕,入獄,全副家當都賠進去,在清河監獄裡,身邊兒甚至連一個值得信賴的小弟都沒了。他哪天如果真被人黑了,死在這監獄裡,家裡人恐怕都不知道他怎麼死的。邵鈞的出現,讓他感覺不一樣了。就爲了這人曾經說的那句話,“你現在是我的人,我管着你,我把你包了一直包到你出獄的那天早上邁出清河監獄的這道大鐵門”。

就爲這句話,羅強認了這個人。這個年輕的條子是他在獄中唯一能賦予信任的人,哪天真要是掛了,有個人能攥一把手,替老子給家裡人帶句話,收個屍。

人越是活到這麼個孑然一身、窮途末路的地步,想法就是如此簡單,直白。

這天傍晚,犯人們照例從廠房裡上工回來,管教的讓羅強和刺蝟擡個機器去辦公樓門口,一路抄小樹林兒的近道抄過去。

羅強一路上心不在焉,幹完活兒埋頭往回走,碰巧瞥見某個熟悉的身影兒,拎着帽子,襯衫後心洇着汗,一路小跑着,穿過林蔭小徑。

邵鈞急匆匆跑着,還下意識地,抓起褲腰迅速提了一下,出了洋相自己還完全不自知……

羅強盯着邵鈞的背影,忽然特別想樂。

他又想起他來清河的第一天,某人在操場上撩着小背心,露着腹肌,人叢中瀟灑地飛身上籃,命中落地之後很臭美地扭着胯……

他那時只是盯了某人一眼,就盯得邵鈞傻不愣地,低頭摸褲襠摸了好幾下。

某些人,平時特自以爲是,耍帥,騷包,私底下不慎暴露出真面目,其實就一傻乎乎小孩兒……

“你先回去,我辦個事兒。”

羅強甩給刺蝟一句,低頭快走幾步,轉進小樹林,迅即就跟了上去。

羅小三兒第一回露個小臉;

小鈞鈞第一回被某人偷看了!

【感謝little麟的手榴彈,domitory、李鬆儒、darkmoon、墨非白、little麟(X2)的地雷,摸摸!

百變萌貓小鈞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