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名

悍匪[強強]

金秋十月,微藍如洗的天像一隻透亮的蛋殼,罩着城外荒郊這片純白色的廠房。

監獄大鐵門上打出歡迎領導視察的條幅,廠區和生活區到處懸掛着“喜迎國慶感謝政府感恩社會”、“認真學習努力改造重新做人”之類的大標語大橫幅……

那天,長駐清河監獄的全體幾千名囚犯站在大操場上,規規矩矩地排好隊,舉行升國旗唱國歌的儀式。

也是那天,一大隊作爲三監區的標兵隊伍,在領導面前做了一場完整的隊列演練和軍體操表演。

邵鈞從來沒像那天似的,那麼緊張。臺上不就是司法部下屬監獄管理局幾個領導嗎,大部分人還沒有他爸爸官大、級別高,更不如他姥爺當年——可是他真緊張。

他站在一大隊排頭,指揮隊列,他側後方一步遠的地方,站的就是羅強。

邵鈞那天一直亂七八糟有的沒的瞎琢磨,羅強這脾氣性子,靠不住,羅強遲早要炸,這人能熬過升國旗唱國歌幾分鐘之後就得抽。

他腦海裡閃過無數種可能性,羅強可能會在他要求全隊報數的時候扯開嗓門罵街,可能甩開步子一腳踢飛眼前的一盆菊花踢到主席臺上砸翻領導的茶杯,甚至可能在做操的時候直接薅住他身後某人的衣服領子一個過肩摔然後整個隊伍形式大亂打成一團哭爹喊娘……

可是那天羅強特別安靜,特別認真。

邵鈞無數次眼角瞟過羅強的臉。羅強站在七班的排頭,喊口令的神情特嚴肅,報數嗓門很大,吼得七班那一排小崽子一個個兒也緊張,胸脯挺得板直,一個數也沒喊差,一個步子也沒邁錯,齊步是齊步,正步是正步的,做操的一招一式,特別規範賣力。

七班的崽子也是因爲剛換上這位厲害的班頭,正處於戰戰兢兢的適應期,都怕二九四怕着呢,誰敢不好好表現?誰敢滋毛炸刺兒?

羅強跟班裡的人事先把話說在前頭:“大夥也知道了,從今往後,我是這個班的大鋪。你們以前看我順眼不順眼的,只要你在這個班待一天,你聽我的話,我負我的責。你樂意叫我一聲大哥,老子就樂意認你這個兄弟。”

“之前那些炸炸哄哄的爛事兒,過去了,我沒看見,我也不掛心。從今往後,大家是一個號的兄弟,別讓外班的人瞧咱們七班的人慫,不給勁兒,獎狀啊優秀啊都是別班的,背處分啊炸號兒啊都咱們的?咱別讓人瞧不起。”

“這回國慶彙報演出,能不能演好!”羅強吼了一嗓子。

“能演好!!!!!”七班的崽子們一個個兒狠狠地點頭,繃得倍兒直,小腿肚子哆嗦着。

那天的國慶演出,一大隊表現出色,最終在監區評比裡混了個優秀。

上邊兒視察得很滿意,下邊兒做工作的也鬆一口氣。監區長後來開總結會的時候還特意提了一句,“某些隊伍,某些班,平時經常小打小鬧,在班級管理上比較有‘個性’,是吧?但是呢,在關鍵時刻,表現出了高度的集體主義精神,良好的組織性紀律性,因此還是很值得表揚的,比如,那個一大隊,那個七班,沒錯,就是你們七班……”

巴拉巴拉巴拉……

羅強蹲在底下,靜靜地蹲着,心不在焉地聽監區長白呼,眼神瞟着不遠處站的邵小三兒。

邵鈞一隻手背在背後,另一隻手從制服褲兜裡伸出來,悄悄地,給羅強伸了一個大拇指,表示三爺我很滿意。

羅強伸手摸摸自己的腦瓢,跟邵鈞眨了個眼。

羅強這一回,是賣邵三爺一個面子。

就臺上那幫領導,羅強diao那些人?一個個兒腆着大肚子,褲腰帶都快撐爆了,戴着黑框大眼鏡,腕子上再戴個名錶,一羣“表哥”,坐在主席臺上居高臨下指指點點再拍兩下手……就那些人,太他媽操/性了。羅強老老實實表現,不是給那些人看的。

他確實就是爲邵鈞。上一回收拾了鄭克盛,讓邵警官跟着挨批,背黑鍋,羅強心裡有點兒過不去。

他不是個不知道感恩戴德的人。恰恰相反,羅強混這條道的人,講的是義氣,知恩圖報,以德報德,以怨還怨,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邵鈞在羅強最難的時候,給過他兩個饅頭,給他買吃的,把他從小鐵籠子裡撈出來,送到醫院裡去治傷,給他調監,還逗他扯淡解悶兒……

邵鈞攔着監區長不讓調刑偵隊進來,把老盛斷手的事給糊弄過去了。抓不着真兇,當值管教就要承擔管理疏漏的責任,邵鈞那時候說,“責任我擔”。

邵鈞還讓他做了七班的大鋪,沒算計他、糟踐他。

這一筆一筆的,羅強都記心裡了。

羅強這種人,說到底也“小氣”着呢,絕對不吃虧。他不會隨隨便便對一個人掏心窩子,他想着要誠心對待的人,一定是曾經對他好過的人。

羅強沒想到的事兒還在後頭。

那天三監區開完總結大會,犯人們從放風空場上站起來,抖了抖蹲痠麻的腿,排着隊回來。

每個大隊有自己一間小活動室,每晚大傢伙坐在一起,看《新聞聯播》和娛樂節目。

播音員唸完“謝謝收看”,電視上開始放天氣預報,邵鈞忽然想起啥事兒,走過來把聲音擰小了。

“《星光大道》今天決月冠軍啊!邵管!……”

刺蝟眼巴巴地哀嚎。他以爲今天管教不給他看節目了,每個週末就指着這項娛樂活動了。

邵鈞拿手一指:“你先閉嘴,有你的節目看。”

邵鈞挺嚴肅地板起臉,揹着手:“就是跟大夥說一下兒,這回國慶節隊列彙報演出,咱們大隊集體表現優秀,拿了標兵,表揚一個,大夥呱唧呱唧!”

底下人噼裡啪啦拍着手,都挺高興的,邵鈞又說:“每個班都沒掉鏈子,都挺給我爭氣的!那我也意思意思,提前把這月底的獎金透支了,明兒我自掏腰包,給大夥來一頓羊肉怎麼樣?!”

這回底下人全瘋了。

羊肉啊!監獄裡一般哪給吃羊肉啊,過年也不能給啊!

倒不是因爲羊肉有多貴,不只是成本的問題,而是羊肉這種東西,說白了,上火,壯/陽。監獄裡本來就生活清苦,一幫大老爺們兒湊一起見不着女人,平時就跟在火上幹烤似的自己搓互相搓都搓不掉渾身上下那一團火,再吃羊肉那不是火上澆油嗎!

所以食堂纔給他們每天吃清肺敗火的冬瓜、蘿蔔、白菜……

可是北方爺們兒誰不喜歡吃羊肉?都饞着。

羅強也想吃,嘴裡咂了咂,忽然就想起了他家小三兒做的羊肉火鍋……

這時候,就聽見邵鈞一個一個地叫名字。

“這次幾個班長帶隊有功,點名表揚一下兒哈!一班王老樂,二班陳志鵬,三班賴紅兵……七班,羅強。”

邵三爺平時說話那口音,痞了吧唧的,操着一口軍區大院混出來的極有特色的京片子。

羅強驟然聽見自己的名字,愣了兩秒鐘,才反應過來。

他之所以犯愣,是因爲他進到清河監獄四個多月,這是第一回,有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喊了他的名字。

他其實都已經習慣別人喊他周建明瞭,雖然特不爽,可是所有人都這麼叫他,他也沒轍,堵不住幾百上千人的嘴。

他也沒有揪着那些人的衣領子辯解,老子真名兒叫內啥。

辯解沒用。你說你叫羅強,羅強誰啊?你有檔案嗎,你有身份證嗎?你現在一個穿着囚服剃着光頭的改造囚犯,你拿什麼證明你是當年叱詫江湖黑白兩道大名鼎鼎人盡皆知的羅強?……你忒麼的還敢冒充羅強?!

所以羅強沒想到,邵鈞會點他的真名兒。

羅強看着邵鈞。倆人視線一對,他就明白了,小饅頭是故意這麼喊他的。

邵鈞跟一羣還沒搞清楚狀況的羣衆又補了一句:“以前內誰,內誰誰,是搞錯了,今天借這個機會,重新正個名。羅強,是你們七班的班長。”

一屋的人齊刷刷地回過頭,看羅強,隨後就跟炸窩似的。

“原來他真不是強/奸犯?”

“我早看出來他不是,我就說他不是嘛,你們爲毛都說他是嘛!”

“誰說他是了?就你說的!你丫就馬後炮吧,明明當時你也說是!”

“我/操……這人還真是羅強?”

“羅強我聽說過,在三里屯那名氣可大了,根本不是長這樣兒!真人那身高有兩米多吧,鐵塔似的,兩隻手能彎鋼管,一掌拍下去拍死一人,一根鋼管掄起來掄殘一大片,以一敵八沒遇到過對手!”

“這人肯定不是羅強,不可能啊!羅老二能跟咱們關一塊兒?……那咱這日子還過嗎!”

巴拉巴拉巴拉……

羅強默默地捂住半邊臉,聽着一幫小兔崽子完全不靠譜的江湖八卦,八得偏偏是自己,這臉上有點兒不太自在……

這場合能自在嗎?

七班的一羣人也嗷嗷的。

刺蝟說:“羅、羅、羅、羅老二,當年我見過咱班頭!”

胡巖眼睛都直了:“你見過?哪兒見的?”

刺蝟說:“我們大哥當年跟羅老二約戰,就在建國門,雅寶路,我也跟着去了!我們好幾十個人!”

胡巖和順子忙問:“然後呢?交手了嗎?”

刺蝟橫了獄友們一眼,壓低聲音說:“交個屁,真交上手我還有這條命給你們講故事嗎?……我遙遙地隔着三十多米看了羅老二一眼,然後,我們,拎着傢伙跑了……”

胡巖特羨慕地問:“那他,他當時就跟現在這模樣兒?”

刺蝟說:“隔三十多米,我都沒看清楚,這人到底長啥樣兒,就瞧見戴着墨鏡,刺短的頭髮,一身黑西裝,從一輛黑車裡邁出來,手裡拎一根鋼管兒,然後我就呼應着人羣撒腿跑了……再說,咱們現在不是都看見正主兒了嗎!”

順子這時候自言自語:“那,他還真不是搞小孩那種人……那咱們以前誤會人家了?打錯了?”

胡巖攘了順子的胳膊一下,埋怨道:“我早就告訴你們,不是!我會看人,你們還瞎鬧!”

羅強完全沒有想到,邵鈞會在這麼個時候、用這種方式,幫他恢復了真身,給他正了名。

邵鈞斜眼兒,還露出一絲挺得意的神色,用口型說了一句:我查到的!怎麼着吧!

那表情就跟小孩做好事兒立功了似的,特別樂。

羅強看着邵鈞,眼神交錯,心情五味雜陳……

邵鈞的話可還沒說完。

“還有,這回國慶彙報演出,每人的減刑總分裡獎勵五十分;各班班長管理有功,每人一百分!”

犯人們嗷嗷地鼓掌,看着邵三爺把獎勵分數都寫到活動室的小黑板上。

邵鈞故意用眼角瞟着羅強,慢條斯理兒地交待說,以後每個班每星期掙到的工分,以及班長的管理工分,都要寫到小黑板上展覽示衆。

各個班的內務管理、行爲操守、工作生活表現,不僅關乎每個人的分數,也跟班長的分數掛鉤。牢號裡搞連坐,崽子們炸刺兒鬧事,班長連帶着也要扣分。

羅強的眼緩緩眯起來,跟邵鈞撇嘴。他算是看明白了,三饅頭這是又捏到他七寸了,故意的。

班長是這麼好當的嗎?羅老二你真以爲你做了七班大鋪你可以爲非作歹爲所欲爲嗎?不是那麼回事兒。

小黑板天天掛在大夥眼皮底下,每個班長大名兒都寫在上面,這回可寫的是真名實姓“羅強”兩個字!誰樂意自己班背黑鍋,挨處分,在所有班級裡分數最低,丟人現眼,讓人笑話你手底下人沒檔次沒素質?

羅強翻了個白眼兒,這他姥姥的,老子當年混皇城根兒腳下東城西城朝陽各個地盤,老子混成京城四霸的江湖地位,手底下幾千號人,有人給我們四路大哥掛小黑板,給我們打分嗎?老子從來就沒見過這玩意兒!

混個七班的小班頭,手底下就八/九個人兒,小饅頭竟然忒麼的還給我劃勾劃差、給我打小分?

羅強心裡那滋味兒,那就是一頭獅子被人拴上了脖鏈子,拴成一條牧羊犬了,圍着一羣傻羊羔搖尾巴。而脖鏈子的另一頭,牽在邵三饅頭那小子手裡……

事後,邵鈞還給邵國鋼打過一次電話,說了這事兒。

邵國鋼搖搖頭:“你真幼稚。”

邵鈞說:“我幼稚?我覺得你們那些做法才幼稚。”

邵國鋼呵斥:“你懂什麼?你就是你義氣那一套,你跟犯人講義氣?”

邵鈞說:“我懂,你是怕羅強這號人,在監獄裡繼續搞黑社會,非法組織,教唆犯人鬧事兒,所以用那種方式強迫他‘隱姓埋名’,永無出頭之日?爸我告兒您,您這招沒用,而且只能起反效果!”

“羅強進我們隊三個月,把王豹和老盛挨個兒都收拾了,誰比他還炸他就收拾誰!他覺着你待他不公正,他對公安和監獄管教心裡有逆反,他就不會聽從你的教育,他就沒辦法接受改造!你不把他壓服了,他以後還得出事兒!”

“對付這種人,關鍵就是你得讓他服,讓他認你!”

邵鈞跟他爸爸爭執起來,爺倆各自一套,誰也說不服誰。

邵國鋼不屑地問:“那你說,他現在服你了嗎?”

邵鈞頓了幾秒鐘,憋出一句:“服我肯定強過服您手底下的公安!”

邵國鋼覺着,他兒子還是年輕,不知天高地厚,意氣用事,還總覺着自己都對。

“鈞鈞,你纔多大?你進入社會才混幾年?你見過幾個手段殘忍窮兇極惡的罪犯?你知道羅強是什麼人?你知道他幹過啥?!”

邵鈞倍兒自信地說:“我都知道,我查過。我瞭解這個人的脾氣,我能收拾好他。”

“還有……”邵鈞補充道,“你們局裡能不能把羅強的身份證給他換回來?”

邵三爺護犢子的脾氣又上來了,就你們這羣幹公安的,整天嫌棄我們幹監獄的,嫌我們牢號裡這些犯人是小貓小狗五脊六獸,可你再瞧瞧你們,搞那些雞零狗碎的事兒,你們乾淨?!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二哥好粗長,給二哥求花花~【某人慢慢心動什麼的,絕對有的,不是說我寫的太含蓄,乃們就可以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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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收藏過陌監區長專欄的,把監區長的牢號收藏下,進去點謝謝!

【感謝little麟的火箭炮(X5),哎呦的火箭炮,墨非白、linhui、紫羅蘭の*情 、那一片楓葉、腳踏烏龜迎風飄揚、8850153的地雷,還有little麟小萌物在專欄丟的淺水炸彈orz三饅頭被炸暈掀翻炸到二哥牀上去了沒說的!謝謝大家,別破費了,心意到了我領了。

二哥:看嘛?討厭,不許看老子撒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