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靜的愈發詭異。
天上沒有星子,濃郁的夜空要滴出墨般的黑。
燕京皇城根兒底下,老梧桐林子被風吹過的沙沙聲都像是鬼魅的低語。
殘月細得幾乎不見,像是蛇蠍美人上挑的細眉,鋒利的和刀片似的,一片一片掛在人的心尖上頭。
打更的宮人在冷風裡兜兜轉轉一個半時辰之後,悠悠地倚着牆根子睡過去了。
這天子腳下,皇家威嚴,怎麼還可能有人亂來,設這麼個打更的空缺,不過是擺擺架子威儀,宮人們大抵也就不放在心上太多。
還能有哪個人從這大內出來不成?
宮牆十丈,望都望不穿。
卻不知遠處有盞昏黃的燈籠,搖搖曳曳而來,女人的裙襬拂過地面,沙沙地響。
燈影明滅不定,那蠟燭火兒被風激得要燎到了明紙燈籠,卻又被風撲下來。
卻見着明滅燈籠下,女人也地的黑色斗篷裡頭,一點水紅色的描金鳳凰,錯彩生輝,栩栩如生。
她行至茂密的老梧桐林深處,用了極輕的聲音。
“出來。”
這聲音本是嬌若鶯啼,藏了多少嫵媚風情,如今只覺得裡頭是被溫柔紗纏住無數層的匕首。
“姑母果真有約不負。”男子的聲音溫軟的很,負手從樹後走出。
“福兮把着安瑜宮的後牆。我怕是耽擱不了多少時辰,你有話直說便是。”女人道。
“姑母如此不講道理,我料您那味草藥怕是剩不下三天晨光可用了。您卻也不向我要,我親來送給姑母,對我卻如此態度。”男子言語裡笑意綿軟。
“誰愛用你那勞什子藥草。一日復一日擔驚受怕,季家負我良多,卻也要我感恩戴德麼。”女人話中鋒芒外露,咬牙說道。
“娘娘入了皇家門,自然不再是季家人了。只是左右這藥也用了十個年頭,您如今想要撇清干係,怕是晚了,”男子語氣不見冷,依舊溫軟淡漠着,像是循循善誘,又好像如此不經意地提了一句,“昭珏如今也是大姑娘了。”
女人聽着昭珏二字,立時變了臉色,拉過男子的手腕,好像要把他筋骨掐斷,她神色慌亂,發間鳳凰叼的紅寶穗子噼裡啪啦地纏在一塊兒,登時便掉了淚下眼眶,她像是失了心瘋一樣,怒喝。
“你要幹什麼!你要幹什麼!你不能碰她!你要幹什麼!”
這一聲驚飛了梧桐樹上早已經深眠的寒鴉。
卻見季餘賒的笑意依舊不變,只不過額上一顆豆大的汗珠瞬間啪地摔在了草叢裡頭。
他手背上的青筋凸起的瘮人,骨頭硌啦啦地響,像是隨時都會被掐斷一般。
他面色慘白,也像極了今夜的月色。
“姑母如今鳳儀萬千,竟還念着當年及笄之時的英姿,還有......”季餘賒俯下身子去,溫軟的聲線在季子窕耳邊瞬間化作朦朧輕響的水霧。
“那十幾年未曾謀過一面的昭珏嗎?”
那樣暖軟的聲音,那樣曖昧的姿態,若從遠處看來,這不過是一對璧人罷了,而這般能融化人心的聲音,在季子窕聽來,就像是平靜的水面上泛起一層層的利刃,閃着鋥亮的光,一刀一刀捅進她自己的心裡頭去!
想是寒九天裡刺骨的冷風,想是鹹水灑在瘡口上疼痛的顫慄。
那樣猛烈的情感,在一剎那間被抽空,成了空洞洞的一片。
而這一瞬間,又有多少感情一涌而上,不甘,眷戀,執着,憤恨,就像是所有顏色揉雜在一起終究是黑色一樣,季子窕的眸子,也是一片黑洞。
她的那雙手垂下來,猩紅的丹蔻好像能滴出血來———她心尖上的血。
季餘賒的右手手腕上多了一條骸人的的青紫色的掐痕。
他的那條胳膊垂落下來,不是自己的一般,沒有任何的知覺。
就這樣寂靜了好一會。
當季餘賒手腕熱辣辣的痠痛開始漫散向整條胳膊,他又復彎脣笑了笑。
當季子窕頭上鳳凰銜的流蘇穗子,自己一扣一扣的解開又纏繞在一起數十次之後,她的手摸上了那些流蘇。
她開始解那些用極細小的紅寶和極致精巧的雕工串成的金鍊子。
她解得認真,並沒和季餘賒說一句話,不過隱約模糊之間,他好像聽見季餘賒說了幾句話。
“姑母,你是恨着聖上的,不是嗎?你關心的從不是聖上是否能有皇兒,而是昭珏的安危。”
“我可以保昭珏一世太平,只需要姑母做一件小事,也幫我保住一個人。若是姑母不肯,昭珏的安危,我也不能保證。”
“姑母若是想要見昭珏,至多一年,我便攜她來燕京。”
她復擡眼時,卻又覺着這些話好像不是季餘賒剛剛說的。
她彷彿能聽見自己吞嚥眼淚的聲音。
“給我吧。”
季餘賒笑意復深一層,左手從袖口拿出一個巴掌大小的白色瓷瓶。
“多謝貴妃娘娘。”
本是無風的夜裡,梧桐葉子卻被惹得沙沙作響,彷彿是要風拂開季子窕轉身時眼角留下的一滴眼淚,讓它沒入鬢髮。
她發間的步搖,乘着月光,看着愈發的冰冷。
“珏兒,這樣便可保你一世無虞。”
而轉身的季餘賒,卻展眉而笑。
“遲瑾,這樣便可保你一世無虞。”
次日,安瑜宮宮女福兮暴斃,死因不知。
同日,皇太子遲瑾金陵巡察完畢,歸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