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無想丸叫嚷着讓幾名水手收主桅的帆布。風吹來,浪頭變高了,船兒開始顛簸。一名水手去拉繩索末端,結果被繩索生生拽到了空中上去,轉了幾圈摔回甲板上。“哇!”那人慘叫了一聲,暈厥過去。另一名水手顧不上他,繼續去追飛騰了的繩索,直到好好握住它。無想丸無奈,只好自己去協助幾名水手收帆。這收帆的過程比較複雜,按照以往:幔佈會徐徐降下、整整齊齊疊成一摞,但這回風雨來得太快,水手們只能趕緊釋放繩索,讓帆桁與四方布迅速跌落。所謂帆桁,是指掛有帆布的木杆。這寧波船的方帆是一塊一塊的幔拼湊而起,每一塊都由一根木質帆桁掛垂,跟一般船的單片帆布構造天差地別。
船甲板上,紅花從船艙裡出來,聽到那倒了的水手的哀嚎,趕緊跑了過去,爲其治療,一番按摩,那人漸漸甦醒。船體微微傾斜,有浪花打進了船體。葉宗滿見勢,也趕緊湊了過去,與紅花保持近距離,保護她不受風雨威脅。前桅杆下的水手們,也趕緊降落帆布。風呼呼嘯嘯,一下子把甲、乙、丙三條船吹散離開,東一條、西一條,三船上的人互相看不見,人人擔心得緊。
水手踉踉蹌蹌、顛顛倒倒,無法順利聽指揮。無想丸自己去攀爬主桅杆。因爲上面的中型四角方帆還沒有放下來,顯是滑索套被卡住了。方帆質地和下方成組的幔布是不一樣的,體態較輕,風一吹就鼓起來。無想丸像往常瞭望一樣,扣在桅杆上,迅速取下方帆的帆桁,但是風很大,差點把他連帆布一起捲走。他收取另外一段繩索,將竹竿和帆布紮起,然後站到帆桁上,慢慢順着主桅杆,疏放繩索,將其卸下。無想丸再看自己手臂時,發現皮肉都被繩索勒傷,破了皮,擦痕中有血在流淌——眼下情勢很急,讓他顧不上這個了。
“牙旗你就不要管了,讓它飛了算了!你要小心注意!”王直扶着甲板上的木樑朝無想丸喊了起來,叫他小心行事。無想丸拉着繩索,將帆布纏好,繼續朝前桅前進,然而已經趕之不及。船頭本有兩三水手欲收前桅杆上的幔布和方帆,豈料一浪打來,有兩員水手被浪頭捲走,他們都滾落海水中。船上的生存者往水中不遠處的人拋出救生繩索,但是風大浪急,水中的人根本無法握住繩頭,只能在靠自己的浮水本事,在水裡泡着沉沉浮浮。羅胖子等人,將船上日常備用的圓木,都託到木板上,讓它們滾入海中。幸運的人,會抱住浮木,不至於被無情的海水吞噬。
見前方第一輪的人收帆失敗,無想丸叫嚷了幾聲:“你們快到前桅。”又是三五個人冒着風雨往前方去了。前桅杆的幔布因爲被收放過一次,繩索未拉緊,帆桁都傾斜了,加上風吹得兇猛,幔幕大有四分五裂之勢。鐵錨顯是早已拋入海中了的,但是遲遲勾不住有砂石的地方,船依然被迫在往前方行進。
“你們幾個去幫忙!”王直對着側方几個拉着漁網的水手喊道。那幾個水手便鼓起勇氣,撒了手,往前桅方向奔去。船中部兩個炮牀早已毀壞,炮筒右側一隻滾落,左側一隻被浪頭捲走。衆人自身難保,沒人理會佛郎機炮了。
待衆人齊聚前桅,他們仍然來遲一步。帆桁和幔布雖然卸下來,但是頂桅四角方帆無法收取,被大風呼呼吹走。——吹走算啦,只要底下和收帆的人沒事就好。前桅之前因爲來不及收幔,幔布一拽,整根木柱子被亂騰騰的海風吹斷,傾倒在前頭。有不要命的水手把桅杆依然扯住,防止它被吹入海中,如果少了根桅杆,船的危險勢必大矣,維修亦需要時辰。但是此時,王直當機立斷,對那員水手喊道:“趕緊放了繩索,保命要緊!”那水手只好放了繩索,抱住旁邊的木柱。其餘水手,四散奪路而逃。有的則拉住船舷邊的繩索,以防墜入水中。可是這海風,已經達到暴風級別,船體歪得厲害,仍有水手沒有立錐之地,被慣性牽扯至左手邊的海水裡。王直見狀,使得九牛二虎之力,將身邊的木板踩踏而起,迅速丟到落水水手邊。
阮寶龍從船艙裡出來,對着王直喊道:“不好啦,王哥,各個水密隔艙都開始進水了。怎麼辦?還在堅持撐舵的楊雋說,聽候你的指令了!”王直將望遠鏡從身上系下,用它往四下裡望了一望,甲號船和丙號船早已不知去向。“唉!”王直嘆了一口氣,將望遠鏡丟到一邊。對阮寶龍說道:“叫船員們,抱着木板或者空的木頭箱子,棄船吧!留着命最重要,我們飄到海邊再匯合。”阮寶龍道:“那倉庫中的金子怎麼辦?”王直說道:“現在還能管那個。再不逃走,我們就會跟整艘船一起沉了,淹死完蛋。”
此刻,葉宗滿亦過來到:“已經卷走不少船員了。大哥,趕緊下令撤退吧。這船,恐怕是保不住了。”王直便跟阮寶龍道:“好吧。我們都跳船。你去跟楊雋、跟船艙裡的夥計們說,扔了黃金,不要去管,拿一些木板木頭之類,趕緊離開這艘船!”阮寶龍二話不說,狂奔至船艙中。楊雋叫艙中其他人員跳海,自己堅持最後走。王直則叫葉宗滿護了紅花,撕去冗餘的外衣、只着單衣,先抱了木板逃生。
兩個年輕的水手,一路蹣跚,來到王直跟前,王直一看,原來是絳丸和小九。小九道:“王先生,你怎麼還不走?”王直道:“你們兩個趕緊逃吧。我在等船長楊雋,他要是沒走,我也跟金子一起沉了算了。”絳丸說了一聲:“王先生保重。”便和小九兩人牽着一根繩子,從船舷跳了下去。兩聲“噗通”在浪花拍打船體的駭人聲音中,毫不起眼。
楊雋從舵艙中走出來,對王直吶喊道:“王哥,快走!船舵也壞掉了!”王直跟楊雋揮了揮手,心想:“金子要沉,金子要沉。啊,可惜了這五萬兩金子啊。我本欲將這些黃金呈給宋姐,呈給朝廷,保住宋姐性命。可‘金呈’變成‘金沉’,莫非這次我自己的命,也要斷送嗎?前些日子我正要將自己的表字改成這‘金呈’,王金呈啊,王金呈,難道偏偏是不吉的嗎?”正想着,腦袋裡嗡嗡作響,估計是激動糊塗了,還好王直急中生智,將一根斷了的木柱子,朝船舷邊一支,將自己翹了出去,然後遊弋在水裡,他連忙抱住那根斷木。
扭頭望時,乙號船已經逐漸淹沒在海中,王直低聲喟嘆道:“還好自己最後關頭蹦出來了。”說着吞着兩口海水,他便不敢作聲,慢悠悠地蹬着腿,扶着木頭往西方遊蕩開去。用勁浮起,他眼目裡出現一些其他的人,見他們也安全無事,王直心寬下來。
海水起起伏伏,程度很大。雨水星子“叭叭”打在王直臉上,有點疼痛的感覺。他牢牢抱住木頭已久,有點體力不支。眼光漸漸模糊,他昏昏沉沉地眩暈了過去。
本來就是烏雲覆蓋、天雷滾滾。現在入了夜,四下漆黑一片,水裡的人,彼此都往不見對方。有方向感的人,希望自己繼續往西邊漂動,只要方向正確,他們白天到達岸邊的機率很大,這意味着獲救的機會就大。就這樣,他們往西方漂了大概幾更路程。海里四散着木板、木塊或木樑,或者木箱子以及其它雜物,那是沉船的遺留物。
王直趴在木頭邊沿睡着了,醒來時,暴風和黑雲已經散去,傾盆大雨變成柔和細絲。他眉毛和睫毛上亦是水滴,迷離眼光中,遠近還有夥伴。遠方出現大地的形影,那應不是海島,而是大陸。王直舒了一口氣,心中頓時安定下來:“太好了,沒死成。”
遠方有船兒出現,那是不認識的別的商會的船舶隊伍。有從那裡傳來船槳或者別的什麼東西敲擊船舷的聲音。王直再仔細一瞧,發現甲號船混跡在他們的船中。他心裡估摸着:“王子殿下的船應該是被別商會的船隊搭救了吧。”再度環顧四周,看不見丙號船的影子,莫非它也跟乙號一樣沉了?
落水的一些水手被沿海的船隻先後搭救了,當然,也有有力者自行漂至海岸邊,躺或趴在沙灘上的落難者比比皆是。甚至還有在水中掙扎的。——比如王直。還好游來一隻搖櫓,上面一位漁民將王直用槳拉起,他終於得救了。此番他連道一聲謝的力氣都沒有,可見體力尚未恢復。
待上了岸,他下了地,衣衫溼溼,很沉,沉的自然不是衣服,而是因爲行船已久、泡水已久,還未適應陸地上的感覺。他顧不上這個,趕緊去詢問附近熟悉的水手,看大家誰誰誰“他們都活着沒?”王直尋着了絳丸。絳丸手一指:不遠處,有羅胖子、小九他們。
“葉宗滿、方廷助他們呢?”王直問道。絳丸又往右邊的海里一指,有一艘巨大的海船。絳丸氣喘吁吁道:“好像……他們……都被那船救上去了。”王直“哦”了一聲,安撫絳丸。隨後起身又四處張望。
有幾個丙號船的水手互相扶持,向王直這邊的空地走來。王直問他們:“你們知道鄭大人在哪嗎?”水手沒什麼力氣,回頭一指:接着走來的是易藥師,然後是懷抱着什麼物件的黎順。
黎順一不小心將那物件——一個錫盒子捧掉在地上,兩腳跪地,嗚嗚哭了起來。他道:“鄭……鄭大人,他,嗚嗚。”易藥師無奈對王直道:“我等保護不利,鄭大人爲了這盒子裡的國書,淹死了。”經黎順後來描述,在海水裡,鄭繩將錫盒子交給一邊的黎順,由於體力不濟,自己便沉了。
王直道:“我聽王子說,鄭大人爲使節這麼多年,深諳水性——這實在不該呀。你說這下,怎麼跟王子殿下交代!”他雖然沒哭,卻也萬分懊惱。大家光顧着說鄭大人,實際上,丙號船沉了,意味着又一個五萬兩黃金打了水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