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鳧風初蕾忽然高聲道:“我乃顓頊之女,現任魚鳧王……”
此言一出,四周的黑暗忽然徹底凝固了,所有的聲音,一下消失了。
就連珠子的光芒也快徹底消失了。
一人一蛇,幾乎要徹底隱沒於黑暗之中了。
可一眨眼,那珠子卻更亮更深,簡直就像黑暗中的一輪太陽。
鳧風初蕾很詫異,詫異的是自己竟然能開口說這麼一句話——而且,胸口那種要爆炸的感覺居然慢慢地開始緩解。
“顓頊之女?顓頊還有女兒?”
“顓頊不是隻有四個兒子嗎?”
“哈哈,那四個白癡比我們還慘,現在怎麼冒出女兒來了?”
“嘻嘻,這山精,什麼不好冒充,居然去冒充顓頊的女兒?嘻嘻,顓頊根本沒有女兒好嗎?顓頊要是有女兒,就不會這麼對待我們了……”
“哈哈,騙子,這個丫頭是個騙子。她找什麼藉口不好,居然去冒充顓頊的女兒?哈哈,你要是顓頊的女兒,你就根本不可能從外面進來,你早就和我們一樣,陷入了七十萬年的漫長黑暗了……”
“嗚嗚嗚,我要出去……我要見到陽光……我受不了……快給我陽光……”
笑聲,忽然變成了淒厲的哭聲。
一時間,哭聲四起。
黑暗中,全是女子的哭聲。
就像不知道多少女鬼在傷心痛苦,絕望悲號。
全是女子。
全是女鬼。
無比委屈。
無比絕望。
鳧風初蕾忽然很難受,不是即將爆炸窒息的難受,而是一種感同身受的絕望和痛苦之情,彷彿當初躺在有熊山林的時候,一次次地看着熟人、朋友從自己眼前走過,可是,他們認不出自己,他們一個也沒有伸出援助之手。
“是顓頊剝奪了我們的陽光……是顓頊這惡賊,是他徹底剝奪了我們享受陽光的權利,是他將這美麗的土地變成了死亡之地……”
“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我們在這死亡的黑暗世界裡,已經整整七十萬年多了……”
“他身爲中央天帝,卻處事不公,只因一己之私,便打擊報復,將太陽照射的裝置調整,讓太陽光永遠不再照射這片土地……”
“該死的顓頊,就因爲我們這一族全是女子,沒有足夠的戰鬥力,他便肆無忌憚地欺壓我們,將我們陷入死亡的黑暗深淵,無恥,無恥啊……”
全部都是哭訴。
全都是女子的悲訴。
鳧風初蕾在黑暗中,臉上火辣辣的。
原以爲這一切全是傳說,不料,居然都是真的。
她忽然開口了:“太陽光線居然是可以調節的?”
黑暗中的人彷彿想不到她會這麼問,好一會兒,纔有一個人大聲道:“不是調節太陽光線,是調節太陽照射的範圍……這你也不懂嗎?”
“太陽的照射範圍居然還可以調節?”
“當然!太陽的照射範圍和角度都是可以調節的,而調節裝置掌握在中央天帝手裡。歷屆的中央天帝都很公平公正,保證地球上任何角落都能在不同時間段享受太陽的照射,可是,到顓頊時,這一切就變了。這個噁心到極點的傢伙,他居然將男女分出什麼陰陽,他說,男子是陽,女子是陰,所以,男子需要的陽光就更多,女子則不用什麼陽光,於是,便大力壓縮我們被太陽照射的時間,全部調整到了男子集中的地方,也就是他統轄之下的京都……”
男女分陰陽,所以男人需要的陽光就更多?
這是什麼鬼道理?
“陰陽理論,居然最初是顓頊提出的?”
“可不是嗎?顓頊就是個變態啊。這變態說男人是陽氣,女人是陰氣。所以女子天生比男人低賤。他還規定在十字路口,女子要是遇見男子,就必須趕緊主動避讓。若是不避讓的,就會被當成中邪了,被拉到廣場上示衆,讓巫師做法祛除身上的邪氣,久而久之,導致整個京都的女子見了男子就尖叫逃跑,以至於京都的女子幾乎全部消失,只剩下了男子……”
在不周山之戰前,京都幾乎徹底變成了男人的天下,無論是大街小巷還是屋裡屋外,幾乎都沒有女子的身影了。
“我們被顓頊驅趕,一路向北……然後,被集中到了這個鬼地方……”
“最初,還只是縮減我們被太陽照射的時間,到後來,他乾脆取消了我們被太陽照射的資格,將太陽的照射範圍全部調整到了京都周圍……”
“如此說來,京都豈不是天天太陽?他們受得了這麼長時間的暴曬嗎?”
“什麼長時間暴曬?不是告訴你顓頊有調節裝置嗎?他想什麼時候曬就什麼時候曬,他這惡賊,可不會把那些男子都曬死,他寶貝着那些男子呢……”
鳧風初蕾也算是見多識廣了,連萬神大會都看到過。
但現在,她還是匪夷所思。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父王曾經擁有可以調節太陽光線照射的能力——按照這些女子的說法,那是一套調節裝置。
只要控制了這套裝置,那麼,你就可以隨心所欲調節太陽的溫度,太陽照射的時間以及太陽照射的範圍。
她陷入這震驚裡,一時半會哪裡吭得了聲?
好半晌,她才喃喃地:“你們說當時全京都的女子都逃離了?難道你們逃離的時候,你們的父親、丈夫或者兒子之類的就坐視不理?任憑你們逃亡?”
“哈,你以爲那些喪心病狂的傢伙會管我們?”
“不是嗎?你們難道不是他們的母親、妻子或者女兒、姐妹嗎?就算顓頊大帝一個人瘋了,難道他們都瘋了?他們都忍心對自己的至親下這樣的毒手?”
“哈,你們聽聽,這傻丫頭!她居然認爲那些男人會在乎我們的死活?”
“傻丫頭,你可能不知道當時那些男人是如何驅趕我們的吧?”
“他們拿了武器,大街小巷追殺我們,驅逐我們,不許我們有任何的停留……”
“那時候,那些男人瘋了,他們全部瘋了……他們沉浸在瘋狂的高人一等的喜悅裡,和顓頊大帝一起發瘋,哪裡還管得了自己的母親、妻子、女兒?姐妹?他們也都認爲女人天生該比他們低一等……”
鳧風初蕾沉默了。
沉默的原因,是因爲她忽然想起魚鳧國當年的覆滅以及多年的戰爭生涯。
但凡身經百戰的人都明白一個道理:每一個人在從軍之前,可能都是尋常百姓,不太可能動輒殺人,而且,覺得殺人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可是,一旦進入了軍隊,一旦參加了戰爭,一旦參與了大規模的屠殺,那麼,人就徹底變了。
當你看到參與殺人的人越多,你的膽怯就會越少。
久而久之,你會覺得殺人是一件非常非常正常的事情。
就如處決俘虜的時候,如果是一個從未參戰的普通人,讓他拿起刀,一個個去砍殺那些手無寸鐵的人,他一定覺得不可思議。
可是,當你叫一大排人排好隊,挨着去砍一堆人馬,情況就變了。
只要有一個人帶頭,其他人立即有樣學樣,而且,很快就會丟掉所有的恐怖心理,殺人如麻只當兒戲。
就像軟弱的女子,若是遇到歹徒,你馬上呼救,如果周圍只有一兩個人,那麼,這一兩個人很可能出手相助。
可是,要是你呼救的場所有許多人,那情況就不好說了。
絕對不是這許多人一擁而上,相反,人越多,願意出手的人就越少。
很簡單,大家都是同樣的想法:這麼多人,我不出手,其他人會出手的吧?輪不到我出手吧?我先看看吧?
當大家都這樣想時,就沒有人會出手了。
歹徒如果自己不被嚇跑,相反,在人多的場合作惡,更有可能得逞。
當年,顓頊大帝下令驅逐京都的女子時,就是這個原理。
很可能最初的時候,也有男子覺得他這事做得不對,不地道,畢竟,許多男人就算不尊重自己的妻子、女兒,至少,也會尊重自己的母親。
可是,到大規模的驅逐行動開始時,大家一看:張三驅逐母親了,李四也驅逐母親了,王二麻子甚至驅逐自己的祖母了……
羊羣效應便開始顯現。
所有人都瘋了。
這些失去理智的人,完全就是盲目跟風,在最狂熱的時候,根本意識不到自己究竟犯了什麼錯誤。
直到京都的女子被驅逐大半。
直到某一天,他們忽然發現:家裡空蕩蕩的。沒有了人氣。
沒有了女人討厭的囉嗦,沒有了女人帶來的種種麻煩,男人的世界,不亦快活。可是,很快他們也會發現,沒有囉嗦後,也沒有人做飯,沒有人做家務,沒有人紡紗織布,沒有人養育幼子……先是家裡亂套了,緊接着,全世界都亂套了……
甚至於,連繁衍後代的人都沒有了。
如果一個世界,只剩下男人,那麼,以後替他們送終的人都找不到。
這時候,他們才徹底慌了。
可是,已經遲了。
……
黑暗中,幽靈們的呼聲慢慢地從悲哀變成了憤怒:“顓頊這老賊在哪裡?快叫他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