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不可一日無君,老皇帝駕崩,一切祭奠如儀,太子朱煜的登基大典,亦緊鑼密鼓地進行。
自遺詔頒佈起,衆位朝臣已參拜過新帝,改口稱皇上。朱煜視之爲然,奉天殿把龍椅坐,開始決斷政事。
朝堂之上,徐炳永緋袍玉帶加身,整個人雖削瘦不少,可此時卻十分精氣神足,昂首挺胸傲立文武官員之首。
朱煜正在詢問登基大典的進程,禮部尚書李光啓奉上《即位儀注》,朱煜命曹公公接了,再命遞至徐炳永手中,笑說:”徐閣老要替朕好生把持,看可有不妥之處。“
那徐炳永應諾,恭敬接過展卷細看,李光啓稟報:”禮部與欽天監共擇黃道吉日,與洪泰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丑時即位......。“
話音未落,徐炳永已擡首,目光炯炯看他,語含薄蔑:”欽天監胡監正祭祀不利,觸怒天神至先皇不豫,他的話實有待斟酌。“
轉而朝朱煜作揖:”老臣親自尋訪高人,探得十二月二十九日寅時星象呈三星連珠,是數年難遇的大吉徵兆,亦是登基最佳之時,還請皇上明鑑。”
朱煜欣喜頜首,朝李光啓令旨,將丑時改爲寅時。
李光啓不露痕跡瞟向沈澤棠,見他面色平靜,並無封駁之意,只得應承下來,繼續道:“司設監等衙門於華蓋殿設御座,奉天殿設寶座,欽天監設定時鼓;“
”遣樑國公徐令、魏國公常燕衡、英國公陳延、定西侯趙宇分別前往南北郊、太廟、社稷壇祭告。而皇上穿孝服爲先帝禱告受命,後換袞冕服,行告天地及祖宗,隨即謁奉先皇靈柩、皇太后及皇后,行五拜三叩禮。“
”再出御奉天殿,錦衣衛鳴鞭,教坊司奏樂,傳百官行五拜三叩頭禮。至此禮儀畢,詔書迎至禮部,頒行天下。”
朱煜聽得津津有味,轉眼看徐炳永面帶沉吟,微微笑了:“徐閣老如有何疑議,儘管知無不言。”
徐炳永慌忙上前,跪地匍匐顫聲說:“老臣有個不情之請,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直說便是。“
徐炳永畢恭畢敬磕首三下,這才述請:”先帝在世時,念微臣任天下之重,行誼剛方,允諾過太子登基大典時,祗告天地、宗廟、社稷定讓老臣隨行,因未有手諭本不當講,但想來總是先帝遺願..........。“他說到動情處,由不得老淚縱橫。
衆臣變了臉色,如徐令、常燕衡及陳延等詩禮簪纓之族,其世代子孫皆是能臣將相輩出,爲皇帝江山穩固立下汗馬功勞,因此得以替皇家至宗祠、太廟、社稷壇禱告殊榮。而徐炳永算得了甚麼,不過區區一首輔而已。
朱煜依舊笑着,爽朗朗道:”徐閣老不必難過,即是父皇遺願,朕豈有違悖之理。“遂命李光啓將其名添上。
徐炳永磕頭謝恩,爬起時也比往日利落了許多。
...........................
又過一個時辰,朝會結束。
衆人圍簇至徐炳永跟前道賀,甭管真情或假意,他雖仍掌首輔職,卻與往昔不可比擬了。
徐炳永露着笑容,難得掩藏起戾氣,與諸位拱手還禮。
沈澤棠與李光啓落在後面說話,他便微覷眼,聲如洪鐘喊:“長卿你過來。”
沈澤棠不疾不徐走近,欲待作揖恭喜,卻被徐炳永一把握住胳臂,他嘆着說:”長卿啊長卿,我能復首輔職,倒欠你一個人情。“
他雖面容舒展,那笑意卻未抵進眼裡。
沈澤棠心底掠過一抹冷意,語氣愈發溫和:“徐閣老委實過謙,這首輔職原就非你莫屬,我乃吏部尚書,掌天下官吏選授、資任、遷述等,爲國之社稷選拔賢能,是已之重責,何來人情之說。”
徐炳永默了默,忽兒伸手拍他肩膀一下,話說的緩慢:“長卿果然機智,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呢?”
再不多言,由衆人簇擁着朝殿外去。
沈澤棠抿緊脣瓣,眼神愈發深邃,李光啓湊過來,嘴裡哼哼地:“那老騷臉皮夠厚,他算甚麼東西,想與徐令、常燕衡、陳延諸公比肩,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呸........。“
“天鵝肉他吃到了。”沈澤棠回他一句,堵得李光啓無話可說,半晌哀嘆一聲,無精打采的樣子:”沈二你算是逃開這事非之地,眼不見爲淨了,獨留吾等在此受他折磨,你於心何忍.......!“
沈澤棠被他這番話逗笑了,眺望昏蒙天際初升的冬陽,正悄融着玻璃瓦上覆蓋的積雪,他想了想說:“方纔朝堂之上,新帝提起司禮監空缺,他要親自銓選能擔當大任之宦官,你猜不透其用意麼?”
李光啓微怔了會,有些恍然:“皇帝莫不是想培植自已的心腹?”
沈澤棠頜首:“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初理國事,還得倚仗諸位老臣,卻又不甘被縛手腳,恰徐閣老討要不該得的封賞,他索性施以恩惠堵其口,奪下司禮監銓選之權.......。”
他頓了頓,繼續道:“莫小看新皇的徐徐圖之,他的野心遠不止此。”
不知怎地,李光啓莫名打了個寒顫,他覺得今年的冬季,比往年都要漫長很多。
.......................
即便再漫長,終是有過去的那日,新皇順利登基承繼大統,詔告天下時,即是臘月二十九,除夕。
椿樹衚衕一戶小院裡,每個人都在忙碌。
重新油飾過的門面,有秦瓊和尉遲的畫像把守,窗櫺上貼着喜鵲登枝或福字圖案,紅彤彤的喜慶。
廚房煙囪升起青煙嫋嫋,煎炒烹炸聲孳孳作響,半開半闔的門前,有鄰居的小娃被引來,用力吸着香味,直淌口水。
纖月笑着塞些蝦片給她,眼裡皆是將爲人母的溫柔。
而秦興和梅遜被田叔迫着,愁眉苦臉蹲在廊下剝蒜瓣兒。
舜鈺則坐在臨窗大炕上,託着腮,出神的朝外面看。
遠處忽然傳來劈劈啪啪的爆竹聲,把她猛得驚醒過來。
沒有明黃步輿經過,芳沐姑姑不在身邊走動,亦不曾飲下那杯甜毒酒。
她好好地活着,只等着吃過除夕的團圓飯,明日隨着沈二爺離開這大雪紛飛的京城。
原來,她復回京城,一年了!
第貳捌玖回章 煙花情
吃過團圓飯,衆人圍在桌前閒話,天已至晚,幸得雪霽雲開,當空游出一輪明月。
婆子端來十幾碟精巧消夜果子,皆是皁兒糕、雲片糕、小鮑螺酥、炒槌慄這些,京城的民俗,爲打發閒暇時光,亦有祈福之意。
舜鈺每樣都嚐了點,看秦興他幾個抑着離愁、強顏歡笑的模樣,心裡也不好受起來。
拿過早擱炕邊的紅木匣子,掀了蓋,是備好的荷包,每人一個,拈在手裡沉甸甸的,她又拿副龍鳳呈祥的金鐲子,遞給纖月,微笑道:“待我回返京城,怕是你肚裡的娃都生了,先把見面禮給你,若是秦興欺負你,莫怕,等我回來替你作主。”
“......我哪敢欺負她?.....小爺該回來替我作主纔對。“秦興焉焉的,纖月撲哧一笑,不知怎地,眼卻紅了。
在秦府劉氏跟前做丫頭時,比她聰明伶俐或姿色可人的不少,又怎樣呢,三年五載的年紀大了,或轉賣嫁人或胡亂配個小廝,一輩子就這樣渾渾噩噩的過,她跟着秦興時只圖他實誠良善,無壞習氣,哪怕日後吃糠咽菜,也就咬着牙關認了。
誰成想日子竟愈過愈愜意,纖月心底如明鏡似的,這一切皆是託眼前這小爺的福,是秦興與她的貴人。
暗戳戳秦興的脊背,秦興會意走至舜鈺跟前,作揖道:“請小爺給我的娃賜個名兒,日後得讀書登科走仕途。”
“百姓皆道做官好,哪知做官多寂寥,一揖二拜三叩首,面朝天子命幾條。”舜鈺神情有些無奈:“這街頭巷尾孩童都曉得,你何必把自個娃再送進豺狼虎豹堆裡去。”
“那是因爲興哥兒覺得他的娃,就是豺狼虎豹一隻。”梅遜戲謔地插話,他氣色略好些,卻還是贏弱,即便銅火盆裡銀炭燃得通紅,還是怕冷地披着斗篷。
衆人都鬨笑起來,聽得呯一聲爆響,隨望去,窗外遠處在放煙火,時不時映的天際透亮,索性皆披衣出了房,說笑着立在廊下看景緻。
但見那煙火實在好看,一會是百鳥朝鳳,拍翅疊舞齊飛,一會是五爪蛟龍,翻騰江牙海水,又來八仙拜壽,各顯手中神通,忽得千萬花開,奼紫嫣紅爭春,待流水花碎影過,顯了西廂牡丹亭的幽情,白面書生會的不是鶯鶯杜麗娘,卻把丫鬟來癡纏,這樣孽緣才遠,那大聖騰雲駕霧降妖而來,各色煙兒氤氳若彩霞,燒透半個天際。
饒是舜鈺在田府時,也未曾見過這大陣仗,只貪看得目不暇接,魂摧神奪,她有些詫異的問秦興,這椿樹衚衕裡還住着高官顯貴不成?
秦興咋舌道:“剛讓婆子出門張望過,是對面廢宅子裡的工匠在放煙火,說是他家主子歡喜個女孩兒,特意放給她看。”
舜鈺哦了一聲,心底挺羨慕的,什麼樣的女孩兒那般招人疼......倒也便宜了她們這幫圍觀民衆。
待煙花放完,夜已深了,房裡悄無聲息,舜鈺眼兒朦朧,燈花炸了一下,又忽而驚醒,翻來覆去睡不着,只聽得院內老樹梅枝,被積雪壓得噶噶作響,又似颳起了西北風,呼嘯着從窗前襲捲過。
舜鈺披衣圍被坐起,想着在架閣庫內,她終於將田家滿門抄斬案的卷宗得到手,翻開頁頁細看謹記,大逆謀反的罪名,內閣票擬、皇帝批紅,三司會審筆錄、口供等,還有繕寫的抄家產清冊,她翻了遍,竟獨缺指證父親的官吏名單。
她苦思冥想許久,是誰會將名單抽走,突然憶起刑部侍郎張暻,他說漏了嘴,沈二爺是調取過這份卷宗的,他怎會對這陳年舊案產生興趣,若真是他掩藏起名單,就欲蓋彌彰了。
舜鈺滿面漸起寒霜,去途漫漫且遠長,有的是時間掏沈二爺的話兒,若他果然虧損或陷害過田家.........。
她箱籠裡藏有把短刀,削鐵如泥.......她不介意上頭沾染滿鮮血。
一隻老鴉呱得啞嘶一聲,唬的人汗毛直豎,舜鈺復又躺下,拉高被頭睡去。
窗上貼的喜鵲登枝剪畫兒,漸漸鮮紅起來,清光透進屋內,天亮了。
.........................
神武后街的沈府門前,車輪滾滾,人馬簇簇。
沈澤棠穿着藏青繡雲紋直裰,披着大氅,耐心聽沈老夫人叮囑個不夠,嘴角噙着抹笑意。
荔荔則被奶孃抱着,眨巴眼兒,對於離別她還懵懂,只知爹爹要離京去,需過許久纔會再見着面。
一如她喜歡的小姨,自走後再也沒有回來。
沈老夫人嘆口氣,人年歲大了,變得囉嗦,凡事不交待一遍,這心裡就不踏實。
轉頭看向荔荔,無孃的娃兒,爹爹也要遠行,只覺怪可憐的,遂讓奶孃把她遞給沈澤棠。
沈澤棠蹙眉,八九歲的女孩,哪裡還需人抱着,母親過於寵愛了。
“要多久見不着你,你就抱抱她罷。”沈老夫人似看透他的心思,拿起帕子拭了拭眼角。
沈澤棠默少頃,還是伸手抱過荔荔,看着她問了些話,柔聲說:“若覺得吟詩作對子枯燥,就尋些願意的事做,不用勉強自已。”
荔荔聽了很高興,摟着他的脖頸,鼓起勇氣問:“爹爹會把小姨一起帶回來嗎?”
沈澤棠淺淡地看了眼奶孃,才沉聲道:“夢清姑姑一心向佛,四海爲家,你毋庸記掛她。”
也就這當兒,舜鈺揹着箱籠氣喘吁吁趕到,昨夜折騰到三更才恍然入夢,起得晚了,田叔駕着馬車送她來沈府,因連着鬧市,趕廟會的人們已是熙熙攘攘,舜鈺怕沈二爺等得焦急,索性跳下馬車,同田叔秦興等幾辭別,自個疾奔而來。
沈桓正倚着馬車嗑一地瓜子皮,擡眼便見舜鈺如馱着一座山似的過來。
挑起眉迎上,接過她的箱籠,神情有些奇怪:“怎就你孤寡一人,連個伺童也不帶?“
”怕帶了路上生事,反倒不便。“舜鈺簡單回他,目光朝沈二爺睃去,見他抱起個穿紅襖的小女娃,滿臉溫和地說着甚麼,身側還有位富貴相的老夫人,此景倒是其樂融融的。
舜鈺轉身欲去尋沈桓,忽得怔了怔,不遠處樹下立着個人,正靜靜地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