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中國的實用主義
這樣傳統的實利實用思想,如果不除去若干,中國是沒有什麼進步可說的!我們生活在地球上,要絕對地不管實用原是不可能的事,但不應只作實用實利的奴隸。
前天,本校數學教師劉心如先生和我說:“有一個學生問我,數學學了有什麼用?”我聽了他的話,不覺想起了從書上看見過的一件故事來。幾何學的老祖宗歐幾利德曾聚集了許多青年教授幾何,其中有一青年對於幾何學也發生學了有什麼用的疑問來,去問歐幾利德。歐幾利德叫人拿兩個銅幣給他。這青年莫名其妙起來。歐幾利德和他說:“你不是問‘用’嗎?銅幣是可‘用’的,你拿去用吧!”
劉先生在本校所用的數學教科書是美國布利士的混合數學。美國是以重實用出名的國度,哲學上的實用主義,美國很有幾個大家,美國的教育全重實用。這重實用的布利士的數學教科書,學了還怕沒有用,中國人的實用狂,程度現在美國以上了!
中國民族的重實利由來已久,一切學問、宗教、文學、思想、藝術等等,都以實用實利爲根據。
一、學問。中國古來少有獨立的學問:歷史是明君臣大義的;禮是正人心的;樂是易風移俗的;考據金石之學是用以解經的……哪一件不是政治或聖人之經的奴隸?這就是各種學問的用處!
二、宗教。中國古來宗教的對象是天,“畏天”“敬天”等語時見於古典中。可是中國人對於天的敬畏,全是以吉凶禍福爲標準的,以爲天能授福,能降兇,畏天敬天就是想轉兇爲吉,避禍得福。這種功利的宗教心,和他民族的絕對歸依的宗教心全異其趣。佛教原是無功利的色彩的,一傳入中國也蒙上了一層實利的色彩。民衆問的求神或爲求子,或爲免災。所謂“急來抱佛腳”,都是想“拋磚引玉”,取得較多的報酬。
三、思想。中國無唯理哲學。《易經》總算是論高遠的哲理的,但也並不是爲理說理,是以爲明瞭理可以致用的。什麼吉,什麼兇,什麼禍福等類的詞,充滿於全書中。可見《易經》雖說抽象的哲理,其目的所在仍是具體的實用,怪不得到現在流爲占卜的工具了。到了孔子,這實用主義越發明白表示了。“未知生,焉知死”,“子
不語怪力亂神”,是何等現世的,實利的!孟子以後,這實利主義更加露骨。孟子教梁惠王、齊宣王行仁義,都是以“利”或富國強兵爲釣餌的。
和孟相較,老子的思想似乎去實用較遠,其實內面仍充滿着實利的分子。老子表面上雖主張無爲,而其目的卻在提倡了“無爲”去做到“無不爲”,在某種意義上,實利的慾望可謂遠過於孔孟。觀法家思想的出於老子,就可知道老子的精神所在了。
四、文學。“文以載道”的中國當然少有純粹的文學。我們試看上古的文學內容怎樣,不是大多數是諷政治之隆污,頌君後之功德的嗎?一部《詩經》中純粹的抒情詩有幾?偶然有幾首人情自然流露如男女戀愛的詩,也被注家加上別的解釋了。《詩經》以後的詩雖實利的分子較少,但往往被人視爲小道,視爲雕蟲小技,除一二所謂“好學者”外是少有興味的。戲曲小說也是這樣,教做勸善懲惡或移風易俗的奴隸。無論如何齷齪的戲劇和小說,只要用着什麼“報”字爲名,就都可當官演唱,毫無顧忌。做小說戲曲的人也要用“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戒”爲標語。因爲文人作文是要有益於世道人心的,無益於世道人心的文字在中國是不能存在的!
五、藝術。中國雖是古國,可是藝術很不發達,因爲藝術和實用是不相調和的。中國歷史上的舊建築物只有城壘等等,至於普通家屋,到現在還不及世界任何的文明國。佛教傳入以後,帶了許多的佛教藝術來,造像、塔、寺殿等,到中國後雖無遠大進步,仍不失爲中國藝術上的重要部分。中國對藝術皆用實利的眼光去看,替藝術品穿上一件實利的衣裳。秦漢以來金石上的吉祥語就是這心情的表現。再看中國畫上的題句吧!畫牡丹花的,要題什麼“玉堂富貴”;畫竹子的,要“華封三祝”。水墨龍畫是可以避火的,鍾馗像是可以避邪的,所以大家都喜歡掛在廳 堂裡。
中國的實利主義潮流發源可謂很遠,流域也很廣泛,滔滔然幾乎無孔不入。養子是爲防老,娶妻是爲生子,讀書是爲做官,行慈善是爲了名聲……除用“做什麼是爲什麼”來做公式外,實在說也說不盡!中國對於事情非有利不做,而所謂利,又是眼前的、現世的、個人的利。凡事要用利來引誘才得發生興趣,
所謂“利之所在,人必趨之”。凡事要講“用”,凡事要問“有什麼用?”怪不得現在大家流行所謂“利用”的手段了!
中國人經商向來是名聞全球的。其實,中國人是天生的好商人,即不經商的官僚、兵卒、學者、教師,也都含有商人性質的。
這樣傳統的實利實用思想,如果不除去若干,中國是沒有什麼進步可說的!我們生活在地球上,要絕對地不管實用原是不可能的事,但不應只作實用實利的奴隸。世界的文明有許多或是由需要而成的,例如因爲要避風雨就發明了房屋,因爲要充飢就發明了飲食等。但我們究不應說房屋只要能避風雨就夠,飲食只要能充飢就夠的。中國人的實用實利主義,實足撲殺一切文明的進化。
又,文明之中,有大部分是發明者先無所爲,到了後來卻有大用大利的。瓦特用心研究蒸汽力時,何嘗想造火車頭?居利研究鐳,何嘗想造夜光錶?化學學者在試驗室裡把試驗管用心觀察,發明了種種事情,何嘗是爲了開工場作富翁?發明電氣的何嘗料到可以駛電車?
人類有創造的衝動,種種文明都可以說是創造衝動的產物。中國人的創造衝動都被淺薄的實利實用主義壓滅了!你看,孜孜於實用實利的中國人,有像瓦特、居利那樣的文明的創造者發明者嗎?舊有的文明有進步嗎?火藥是中國發明的,在中國不是隻做鞭炮嗎?羅盤是中國發明的,不是到現在只用來看風水嗎?
惟其以實用實利爲標準,結果愈無利可得,無用可言。因爲對於一切的要求太低,當然不會發生較高的慾望來。例如中國人娶妻的目的在生子,那麼就只要有生殖機關的女子就不妨作妻了!社會上實際情形確是如此。你看這要求何等和平客氣,真是所謂“所欲不奢”了!
中國人因爲幾千年抱實利實用主義的緣故,一切都不進化。無純粹的歷史,無純粹的宗教,無純粹的藝術,無純粹的文學,並且竟至於弄到可用的物品都沒有了!國民日常所用的物品,有許多都要仰給外人,金錢也流到外人的手裡去!
幾千年來抱着實利實用主義的中國人啊!你們的“用”在哪裡?你們的“利”在哪裡?
(《民國日報》副刊《覺悟》,1923年1月8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