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獻忠在數個方向承受重壓、不得不南下湘西、並試圖由此滲透湖南腹地。
這個決定從戰略上來說也不算錯,因爲眼下他確實沒有更好的選項,只能是矮子羣中拔高個。
剛剛執行了長達三個月殺戮任務、都殺戮得有些麻木了的李定國,稍微盤算了之後,也沒有提出反對意見,只是出於最後尚未泯滅的人性,提醒了一句:
“父王要進兵湖南,孩兒自不敢有異議,其實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靠施州衛和湘西永順宣慰司的這些土司維持大軍,確實不是長久之計。
不過……我軍最近在施州衛等地,殺戮實在是太狠了,士卒每日損失,兵源卻不得補充,與當地人唯有死戰到底。
原先我軍在漢人的地盤上作戰,好歹只殺富戶,分散錢財,能以此招募窮人投軍,如此便能以戰養戰。此番若能出山殺入嶽州、常德,還請父王恢復往日軍紀,也好擴軍拉丁。”
李定國的話,也談不上“愛民仁慈”,畢竟他現在就是個流賊,這不是黑他,也不是洗他,這纔是最真實的狀態。
шшш ▪ttκΛ n ▪¢ 〇 他勸張獻忠重回漢地後暫時少殺人,也不是因爲他不忍,只是知道無差別殺光不能持久,部隊會越打越少。
而且漢人跟苗人不一樣,苗人閉塞,識字也不多,消息基本上靠口耳相傳,在一個地方屠殺了一個土司部落,哪怕殺絕種,幾百裡之外另一個苗部土部可能都不知道,下次張獻忠軍流竄到那兒的時候,當地人的抵抗慾望也不會比前一個部落更激烈多少。
可漢人識字率高,輿論壓力大,屠盡一縣一府,消息能傳很遠,以後就沒人當兵了。只殺富戶搶劫、拉攏窮人,總體來說更有利。
後世很多人因爲李定國後來抵抗了,對他一輩子的履歷一律加以美化,這顯然不符合人物弧光。
這是個複雜的世界。
任何人的人性都是會成長的,曹操早年也不過是想當徵西將軍,有好人做久了晚節不保,也有無恥久了晚年從良。
當然,無論李定國出於什麼動機,他勸張獻忠回到漢土之後,恢復原本相對寬鬆的殺人政策,從事實結果來說,確實是相對好一些,可以避免數十萬計的額外無辜漢人死亡。
張獻忠腦子也是好使的,這個道理一點撥,他就能立刻想明白,於是果斷許願:
“那是自然,本王愛民如子,只要殺進嶽州、常德,對於住在城外的百姓,只要田地少於一百畝的,都可以不殺。
有田百畝以上的富戶,或者在縣城裡住的,甚至是在城裡有店鋪的,那就一律殺絕,盡奪其錢糧充作軍需、順便招募新兵。”
李定國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但也沒有再反對。反而一臉振奮地附議:“既然父王已經決定,並能保證不濫殺無辜,孩兒也覺得此事宜早不宜遲。
大軍軍紀一旦敗壞,見人就殺,時間久了很難收得回來。如今在施州衛等地殺戮太過,收益卻日趨減少,還不如速進常德,以膏腴之地養軍。”
之前幾個月,他之所以這麼賣力,也是知道父王這是在給他機會,考驗他。
自從去年偷襲襄陽、先勝後敗。
一開始明明都靠着楊嗣昌身邊的情報細作、提前打探得襄陽空虛,趁機詐開城門,進城大殺四方了。
可最後居然就被沉樹人的部隊、因爲不經楊嗣昌調度,就擅自回師路過襄陽,己方細作沒打探到這一點,導致騎兵部隊給沉樹人撞上了,一千餘騎被殲滅,四弟艾能奇被送到京城凌遲碎剮。
李定國雖然躍馬檀溪逃了回來,也着實受了父王一段時間的猜忌,大哥孫可望和三弟劉文秀明面上沒說什麼怪話。
可私底下在張獻忠軍中,不少人偷偷嚼舌頭“艾老四怎麼就中了狗官的奸計被擒,爲什麼有些人卻活着回來了。還是大王麾下負責聯絡楊嗣昌身邊細作的心腹,昧下了什麼消息”。
李定國在張獻忠諸義子中,文化水平是不高的。
而其他三人中,死了的艾能奇,是最出了名的孔武無腦,劉文秀相對平均,而長子孫可望以讀過書聞名,張獻忠也最器重他,把需要動腦子的事兒都交給他辦。
所以,收取潛伏在楊嗣昌身邊細作送回的情報、並加以分析,這也是孫可望負責的事兒。
從那之後,張獻忠腦子裡就多次想過一個問題:
襄陽偷襲慘敗、艾能奇被殺,究竟是意外?還是情報工作有問題?還是執行命令的部隊,在執行過程中走樣、不給力,臨時起意出現了賣隊友?
從動機上來說,孫可望如果一次性弄死了李定國和艾能奇。那隻剩下一個劉文秀,是絕對沒能耐和他爭的,文武都爭不過。孫可望將來繼承張獻忠一切的地位,就徹底穩了。
李定國如果只是爲了殺個沒腦子的艾能奇,按說沒什麼用。
但如果能因此攻訐張獻忠軍的情報負責人有問題、暗示其吃裡扒外,苦肉計把孫可望也絆倒,那也絕對是一本萬利一勞永逸地狂賺。
所以,張獻忠當時還真不好下定論。
孫可望和李定國心中,也都偶爾意識到,父王有擔心這個問題,只是沒明說,也沒表露出來。
大軍明面上一直維持着和睦,張獻忠在此後一年多裡,也一直有暗中潛移默化給他們機會證明自己。
這幾個月,讓李定國死命勐攻巴東縣、施州衛和永順宣慰司,看看他勝利後有沒有把繳獲的糧草物資的大部分送回秭歸,其實也是張獻忠考驗的一部分。
雙方心照不宣,李定國爲了避免猜忌,殺人也是毫不手軟,所過之處屠盡土司部落,除了夠自己部隊吃上十幾天的口糧,其他繳獲全部運回秭歸。幾個月下來,總算是證明了自己。
而張獻忠此番親自南下、留孫可望守家,說不定也是考驗的一部分,張獻忠就是想看看,當大軍的糧草都握在孫可望手中時,孫可望會怎麼選擇。
目前看來,李定國很支持他的計劃,還催促他從速,那李定國應該是沒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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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獻忠又花了一兩天的時間,瞭解前方情況後,立刻就回去跟孫可望又催促了一下,讓孫可望儘快把後軍分批渡江南下,並且把部隊征戰所需的存糧也都帶上。
然而,這個命令,在送回秭歸之後,卻被孫可望稍稍勸阻了一番。
孫可望本人沒有南下渡江,而是派了一個作爲押糧的部將,帶着中軍主力和糧草南下時,向張獻忠當面陳情。
那部將名叫馮雙禮,也是跟着張獻忠軍轉戰多年的老部下了,張獻忠看他帶着糧食前來,驗收了一下數目,發現比他問孫可望要的數目少了一些,頓時有些不快,立刻把馮雙禮押進大帳盤問訓話。
“爲何軍糧、部隊集結如此遲緩?不是讓望兒把秭歸的存糧儘量起運麼?”
馮雙禮膽顫地磕頭陳述:“大王,船隻稀少,渡江緩慢,孫將軍怕您等得及了,所以只是第一批援軍、糧食剛過江,就讓末將先帶着來複命,後續幾日就到。另外,孫將軍有些話,想要勸大王……”
張獻忠眉毛一挑,狠狠摸了摸鼻子,不動聲色說道:“說來!”
馮雙禮再叩首:“孫將軍說,大王欲入湖南,所見與三將軍相同,想來是摸清了前方官軍虛實,他也覺得應該入。
不過,山區險僻之處,糧草轉運困難,損耗極大。我軍原本籌糧數月,在江南搶到糧食、好不容易運回秭歸囤積,如今再重新運回江南,損耗實在可惜。
不如在永順宣慰司再多殺戮屠盡幾個土司部落、以戰養戰,順便多觀望一下官軍虛實,看看沉樹人軍是否真的主力北上、河南那邊有沒有新的軍情消息傳來。
孫將軍還說,爲大王計,若是河南那邊,李自成佔優勢,那麼我軍便不需要急,只要再多殺蠻人籌糧,實在不行吃肉,多熬一陣子。熬得李自成優勢越大,楊嗣昌就會從沉樹人那抽調越多人馬北上。
如果後續顯示李自成攻堅不利,官軍穩住了局面,那倒是有可能導致越等官軍準備越充分,而我軍不得不速戰——具體孫將軍有一封密信給大王,請大王過目。”
張獻忠接過孫可望的勸諫信,信裡說的大致跟馮雙禮轉達的懇求差不多,無非又多加了兩點。
一個就是孫可望對於如今張獻忠軍的細作系統有些沒信心,尤其是去年偷襲襄陽被反殺、死了四弟,讓他覺得沉樹人經常有可能不聽楊嗣昌命令擅自行事。
而張獻忠軍軍在沉樹人身邊始終安插不進細作,沉樹人手下都是多年的嫡系心腹、或是因爲跟着沉樹人升官發財迅速,人人都對他感恩戴德、覺得他禮賢下士,拔擢用人很公正,找不到因爲立功不賞而有怨氣、肯當內奸的人。
以至於張獻忠軍如今對沉樹人部的一切情報來源,都得依靠對楊嗣昌的監視,來間接獲取。如果沉樹人做了什麼楊嗣昌都不知道的事兒,連上司都一起瞞,張獻忠軍就抓瞎了。
所以,孫可望希望張獻忠稍稍慎重,別急。他雖然拿不出證據,但總覺得有點不好的預感。
而孫可望勸諫信中額外強調的第二點,就是希望張獻忠一旦決定放寬心、徐徐圖之,那就不要擔心軍糧的問題——大不了,在土司苗區繼續瘋狂屠戮,竭澤而漁,總能再撐住一段時間的。
都事到臨頭了,不差這一個月半個月。最苦的冬天和春荒青黃不接的時候都熬過來了,現在是夏天,總能找到吃的,各地就算糧食還沒成熟,蔬菜總成熟了,野菜應該也不少。
如果能多熬觀望一陣,熬到出兵湖南時、即將秋收,或者至少是夏糧要入倉的時節,那就最好了,絕對穩健。
最後,孫可望還表示,秭歸的存糧不該抽調得太乾淨,也不該以“如果在湖南得手,秭歸這邊的部隊就要全部抽調跟着南下”爲設想來做計劃。
秭歸這邊,好歹是張獻忠軍留的一個後手,萬一湖南那邊不利,這邊好歹還留了一條入川的路念想。
這番說辭,倒也符合孫可望一貫的人設,他比李定國更加理性冷靜,跟着流賊混了這麼些年,他的心早已冰冷到不會去算計殺人多少,只要有利。
所以多屠戮幾個土司和苗人部落,在孫可望眼裡沒什麼。至於部隊被養得更加血腥、將來軍紀收不回來,也不要緊。
然而,如果是平時,孫可望這樣講道理,張獻忠還能容易聽進去些,現在這個節骨眼上,情況卻大不相同。
“望兒居然不建議我立刻全軍孤注一擲?他這是想留守秭歸幹什麼?要是我軍在湖南得手了,官軍反撲,切斷秭歸留守軍馬與轉進湖南的部隊之間的聯絡,他豈不是要孤軍奮戰?”
張獻忠內心,對孫可望的懷疑也更加深了一層,如今他內心的天平,漸漸傾向於更信任李定國一些。
不過孫可望說的確實有道理,張獻忠也不至於因爲這點多疑,就跟義子翻臉,
所以他兩方的意見、都選擇性地接受了:在佈局上聽孫可望的,在時機上聽李定國的。
既允許孫可望留後路、好好對付方孔炤,防止被端老巢。但又不接受孫可望“持重觀望,多探聽河南戰場消息,拖到夏糧入庫再進兵湖南”這一點。
他選擇了和李定國一起、不惜代價不計傷亡立刻勐攻永順宣慰司,然後從那兒沿着天門山南北,分兵兩路進攻嶽州、常德!
命令下達之後,張獻忠軍行動倒也迅速,短短三五天之內,就勐攻拿下了永順宣慰司境內好幾個土司部落。
張獻忠也不追求把永順宣慰司境內那麼多大山溝裡的部族全掃清屠滅了,只要搶到一些糧食和屍體,夠部隊沿途消耗,並且鑿穿出一條通往常德的路線,也就夠了。
六月初三,張獻忠軍就鑿穿永順宣慰司,來到相當於後世“張家界天門山景區”的險要之地,過了天門山後,走出山區,前面就是洞庭湖周邊的湖南平原了。
張獻忠合計了一下,跟義子李定國分兵,
由李定國率一軍,走天門山以北,順澧水攻打嶽州,以奪取洞庭湖口、阻止官軍反應過來後,由長江、洞庭湖水路南下增援湖南。
而他自己負責主攻,走天門山以南,順沅水攻打常德,計劃奪取常德後,再進攻長沙。
說白了,就是他本人負責親自攻取膏腴之地,圈地搶劫拉壯丁,而李定國幹苦差事、打阻擊,擋住官軍增援。
計劃實施得很順利,又過了短短三天,張獻忠軍從大山裡殺出來的時候,嶽州、常德兩府境內的好幾個縣城,壓根兒就沒組織起有效的抵抗,幾乎直接望風而降,有錢人和地主也都被屠戮一空。
雪片一樣的急報,很快送到方孔炤和沉樹人桉頭。
這邊的動靜,沉樹人完全沒有提前提防,也不可能提防——但這並不是沉樹人能力不濟,而是因爲他的官職太小。
他的轄區只到武昌府,再往南的嶽州府他沒法撈過界,也不好提前安排細作、哨探,更不可能安排軍隊巡防。
要是撈過界,大明朝廷的法度就能把他彈劾得焦頭爛額。
所以,只能說是崇禎提防臣下、對沉樹人這種文武雙全、能力卓絕又忠心不二的名臣,不能推心置腹無條件無上限重用,才導致了這一切。
退一步講,要是早點讓沉樹人當湖廣總督、聖旨明着給他在湖廣地區一切生殺予奪大權,不就沒有這些破事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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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稍微晚了點,不過這一更也差不多五千字了。敵人的反應也得描寫一下,否則只寫主角視角,都不知道局面如何到這一步的。
我的書推演架空度比較高,敵人不是跟着歷史走的,所以必須浪費筆墨推演,大家別嫌水。
那些敵人不被蝴蝶效應攪動、一直按歷史慣性的書,才能不寫敵對陣營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