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聽歪着頭着鄭雲鳴這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就好像在看着臨安府裡說着神仙志怪的說書人一樣。
剛剛擺脫了人叢的王登滿身大汗的走了過來,稟報道:“衆將已經在大營集結完畢,正在等待着您的命令。”
中軍大帳前面,擺着右翼營副將何大節和七名陣亡隊官的屍體。
葛懷和其餘四名將官以及秦武,帶着生還的隊官們列成整齊的隊列,等待着主將的到來。
鄭雲鳴快步來到正前,正了正衣冠,躬身向着陣亡軍將們的遺體拜了三拜。
“生,我輩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朝着生者鄭雲鳴嚴肅的說道:“但君子在危急之中,懂得孰輕孰重的道理!捨生取義,每個人都會說,但是真正能將它付諸實踐的能有幾人?”
“但是今天,這裡的血性男兒做到了!”
“人終有一死,但是一定要死的有意義。今天躺在這裡的同袍,爲了皇上效命而死,爲了沙市的父老們而死,爲了土龍的全體袍澤而死,我有些羨慕他們,因爲他們真正的死得其所!”
“雖然國家的史書裡不一定會留下他們的姓名,但是土龍軍只要存在一天,他們的名字將永遠被銘記!”鄭雲鳴對朱勝說道:“朱勝兄,現在我帳下還沒有幕僚,我軍的歷史先由你記下來,等將來招募了書寫之後,再詳細整理。”
“不光如此!”鄭雲鳴身後的王登大聲補充:“沙頭市的父老們也決定集體捐資刻一座石碑在市集的門口,在上面鐫刻上所有犧牲將士的名字和他們的事蹟。這樣每一個進到沙頭市的人,不管是旅人、百姓還是生意人,都能看見這塊土地上,土龍軍將士做過些什麼,又付出了怎樣的犧牲!”
這無疑是分量很重的榮耀,鄭雲鳴發現每個人眼中閃爍着希望的光芒。
這正是他希望看到的,如果一戰之下士兵眼中就沒了希望,即使是僥倖取勝,勝利也不可能持久。
“及後我將稟報制置使司,將所有犧牲將士的牌位進奉到他們家鄉的宗祠中,讓家鄉父老們世世代代記得有自己的子弟爲國家捐軀,爲皇上犧牲了生命,這將成爲宗族鄉里永遠的榮耀!”鄭雲鳴手撫胸口,指天說道:“蒼天在上,若鄭雲鳴將來也有壽數將盡的一天,我希望是用這樣的方式爲鄭氏祠堂增加一分榮光!”
“上來最後看一眼自己的同袍吧!他們的英魂將永遠照耀着土龍軍的後來者戮力向前!”
嚴肅而短暫的祭奠典禮之後,衆將都羣集在中軍大帳裡,在這裡他們的總管還有另一番話要說。
“你們都是本軍的高級指揮者。”鄭雲鳴的聲音從激情滿懷恢復到冷靜如常:“對你們來說,這些袍澤的犧牲必須更有實際的意義。”
“何大節是怎麼犧牲的?”鄭雲鳴問道:“殺死他的那韃靼我只在門樓上遠遠的看了一眼,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嗎?”
“審問俘虜所知。”呼延瑀拱手答道:“那似乎是蒙古大汗的駙馬,名喚作扎撒兒不花,俘虜供稱駙馬在北軍中一貫以勇力素稱,號稱鞭箭的神手。”
“鞭箭的神手嗎......”鄭雲鳴吩咐道:“記了下來,以後再遇到了這人的旗號,無論遠近,只要捱得到的去處,先賞他一發牀子弩,讓他知所畏懼,便不可這麼耀武揚威的使用鞭箭。”
朱勝點頭稱是,鄭雲鳴接着問道:“各位隊官又是如何陣亡?”
王登上前一步說道:“點檢過了,四個人是被城下蒙古軍的弓箭殺傷,二人是在和登城軍的肉搏中戰死,還有一人站在點放的竹將軍旁邊,結果竹將軍爆炸,本人身亡。”
“竹將軍爆炸?是製造不良的原因?”鄭雲鳴眉頭一皺。
“不是,是戰況太過激烈,那幾名火器手將一支竹將軍反覆裝填,且裝藥超過了四五斤,竹將軍才因爲填藥超量而爆炸。”
鄭雲鳴點了點頭:“將來再立城寨,先修葺馬牌戰棚,今日所見,竹將軍的威力足以讓敵人不敢輕易接近城牆,而蒙古人的弓箭實在厲害,需要多排布馬牌防守。”
“肉搏取勝,依靠的大半還是火器的力量,下一次敵人熟悉了竹將軍之後,就不會只有這點傷亡了,近距格鬥我不熟悉,爾等下去之後詳細的研究出一個在城牆上組隊搏鬥的辦法出來,不要再像今日一樣像沒頭蒼蠅一般亂鬥了。”
“火器手還不夠純熟!將來火器的使用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左右着戰場形勢,如果操放不利,反而會成爲我軍的禍害。”鄭雲鳴厲色說道:“不管如何辛苦操練,一定要將火器的演放練習到萬無一失!”
衆將齊聲稱是。
“接下來,大家都來談談這一場仗中間我們犯了什麼錯誤,敵人又犯了什麼錯誤。”
衆人聽了這句話,誰也不敢輕易開口,指摘上司的錯誤,在任何時代任何場景下都不是一個安全的選擇。
王登卻毫不在乎的說道:“恕我直言,戰後我仔細想想,才覺得這一場攻防戰,無論攻擊方還是防守方,其實指揮都尚屬業餘。”
“詳細說說。”鄭雲鳴指指身後的沙頭市地形圖。
“首先說咱們的對手,國王塔思。先前擊破李統制的步兵陣,打的很漂亮。但是在城外破敵之後,沒有環繞沙頭市進行佈防就是一招錯棋。須知不能完全堵塞對方進出通道,敵人隨時可能從兩側衝出對登城部隊進行襲擾。”
“或許敵人是故意這麼佈置,以便釣出我軍於野外進行殲滅呢?”
“那也不能解釋爲什麼他在攻城的同時,不採用三面一齊進攻的方式。”王登手指着沙頭市的北面寨牆。“第二次登城的時候,韃子幾乎破城,其失敗的重要原因就是我軍西門和東門的援軍及時趕到,對登城的少數黑軍進行夾擊,如果這個時候兩門各有一支軍隊在進行佯攻,我軍安有如此從容的機會從兩面調集生力軍來增援北面寨牆?”
“備多則力分,”彭滿說道:“集中全力,攻其一角,是攻城的上策。”
“對付大城當然是如此,可是面對一座草成的寨子,只有區區三千名守兵,作爲具有絕對優勢的大軍自然應該採用全面包圍的戰法,因爲你在每一路方向上都佔據優勢,可以使用數量壓制對手。”
彭滿向鄭雲鳴拱手問道:“總管以爲呢?”
鄭雲鳴低頭沉吟了一陣,說道:“我認爲其實韃子並沒有做好認真準備要攻克這座大寨。”
葛懷點頭說道:“如果拿出他們在北方攻城的辦法和韌性,沙頭市雖然有土龍軍三千兵鎮守,也絕沒有可能撐過十天。”
“韃靼初入侵一國,先拔邊境重要隘口,然後深入腹地,殺掠民衆,*村屯,破壞你的農田和集市,但是卻不輕易攻城。這是因了匈奴突厥的舊法。但是站在草原的角度看,用這一招對付定居民族是很管用的。”
鄭雲鳴回憶着歷史上中原和漠北的一場場動人心魄的大戰,思路在腦中漸漸清晰:“先破壞鄉野,而不攻城。因爲初入敵國境內,地理還不辨識,器械也沒有修整,對方糧完兵足,憑藉着堅固的城池進行防守,當然不易攻取。”
“所以先破壞敵人的莊稼,擄走農夫,摧毀田野和村莊,然後充分了解敵國的地形,再利用這些虜獲提供的財力*攻城器械,等待對方既沒有糧食來源也沒有兵可徵,只剩下孤零零一座城池,纔開始四面合圍,發死力攻其一角。”
情勢正如鄭雲鳴所說,蒙古人這次大舉南下,除了攻取棗陽費了點曲折之外。在通路大開之後,既沒有頓兵襄陽城下,也沒有刻意攻取任何一座城池,能說降就說降,說降不過便做試探性的攻擊,能破城就佔領城池,將城中居民席捲而去。不能破城就繞城而走,在京湖大地上進行掃蕩性的屠殺,摧毀一切農莊、田地和房舍。
這是在給京湖的守軍們放血和斷糧,就這樣年復一年的折騰,京湖的經濟過不數年就會完全崩潰,守軍也不可能獲得足夠的後備補充,荊襄九郡就會如熟透的瓜果自動落入蒙古人的囊中。
“這些還沒有變成現實,”鄭雲鳴擺手說道:“時間還有的是,只要大家一條心,能夠按我說的去做。蒙古人的盤算不會這麼輕易得逞的。”
他揚起下巴示意王登:“你還沒有說到我的缺點。”
“您的缺點主要有三條。”王登大聲說道:“第一,雙方叫陣的時候言語粗俗,缺乏禮數。”
“這個先不提。”鄭雲鳴板着臉說道:“說了我也很難改了,說重點。”
王登笑了一下,馬上用嚴肅的口吻說:“在敵人登上城牆的時候,沒有及時調動背嵬軍堵口增援,導致黑軍順利登城差點佔據城牆。”
“唔,”鄭雲鳴應了一聲,說道:“還有呢?”
“沒有做到兵力的靈活配置,說是四面防守,卻是將兵力四面展開攤薄,”王登說道:“兵貴一不貴分,對方以一拳打來,我們卻只用一根小拇指去迎戰,怎麼可能取勝?”
“對方固然只派出了兩三千攻城部隊作爲試探,但其實大多數時候我們也僅僅是以三四百人在和敵人交戰而已。朱勝和秦武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無所事事的狀態,彭滿的五百人更是從頭到尾就沒有發揮的機會!若不是背嵬軍主動增援和各隊將領自發的行動,那我們豈不是三千人守城反而被兩千人攻破了城牆麼?”
“所以從兵法來論,這實質就是一場攻城新手和守城小兒的拙劣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