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被她弄得既慌且驚。此事怎麼會連孫氏都知道的,她根本連見都不曾見過,難道是……
狐疑的目光轉向無垢,後者連連搖手,示意其從未透露過隻言片語,這可就奇怪了……
“夫人!”耿炳文顧不得冒犯與否,硬是將孫氏從拂曉身上拖了下來,連連說道:“那是公主不是咱們的女兒,你看清楚。”
“她是!”孫氏嗓門比耿炳文還大,手腳並用地掙扎,神態顛狂:“她若不是咱們的女兒,你怎麼會單憑她一句話就幫她,還派了那麼多人?!”
這話令一直拂曉暗舒了口氣,原來孫氏並不知其中事端,所有一切只是她自己妄想揣測罷了,倒是把她給狠狠嚇了一跳,以爲她知道了自己的事。
此時跟在後面趕來的耿府下人到了,耿炳文趕緊將孫氏交給長年照顧她的阿圓道:“快把夫人帶回去吃藥,她的病又犯了。”
“是。”阿圓匆匆應了聲,和其他幾個人一起抓住掙扎不休的孫氏帶離驛站。
等他們遠去後,耿炳文才長吁一口氣朝拂曉見禮。“老臣見過公主,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請公主恕賤內無禮之罪。”
“老將軍不必多禮,昨夜的事本宮還沒謝過你呢。”拂曉和顏說道,與陰險狡詐的郭英相比,耿炳文顯得正直了許多,再加上昨夜的事,令她頗有好感,“只是不知耿夫人這是怎麼一回事?爲何會指着本宮說是她女兒。”
耿炳文長嘆一口氣,“唉,自十七年前不見了女兒後,內人就一直精神恍惚,思女心切,整日病着;原以爲日子久了會好些,沒想到越來越嚴重,現在還有了失心瘋的跡象。她昨日見到公主,不知怎的將公主認做失蹤的女兒,非要來見公主不可。”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耿夫人也真是可憐……”拂曉垂目輕言,有淺淡的傷懷在眉眼間。
“我不知大娘的病已經嚴重到這個地步。”無垢嘆然,因爲孫氏不喜之故,他已經月餘沒有踏進過孫氏居住的地方了。
“你大娘既不肯相信你又不肯相信別的大夫,病情怎麼會不重呢,原先我還想着等她病情好一些就將實情告訴她,沒想到……”耿炳文忍不住又是一聲長嘆,神情悲苦,彷彿一下子老了十歲。
“實情?什麼實情?”無垢奇怪地問。當年小妹被人擄走之事不是很清楚了嗎,難道其中還有什麼隱情?如此想着,目光不禁看向拂曉,後者不自然地別開。
“其實……”耿炳文抹了把臉,雙眼微紅,說出了驚人之語:“其實你小妹沒有被人擄走,她……她在出生當天就死了!”
“什麼?”吃驚的不止無垢還有拂曉,自從知道自己不是母妃所生後,她懷疑最多的就是同時失去女兒的孫氏,懷疑自己會否就是她的女兒,而今耿炳文卻又說他女兒在出生時就死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沉浸在回憶中的耿炳文沒有發現拂曉的異常,緩緩講述道:“唉,事情得從十七年前說起,夫人生產前月餘,我得到無垢他們母子的消息,所以離京找尋,並將無垢帶了回來,也就在我回府的那一晚,夫人生下一女,此女生下來時就斷氣了。且奇形怪狀,如同妖怪。當時夫人暈了過去,我怕她醒來後受不了這個打擊,所以嚴令家中下人不許透露此事。當時夫人已經年過三旬,求神拜佛多年好不容易纔有這個孩子,以後也幾乎不可能再有孩子,若知道生下這麼一個怪物她必然痛不欲生,所以慌稱女兒被人擄走,讓她好有一個念想和希望,誰知……唉……真是自作孽啊!”
他後悔,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孫氏的病是永遠都無法好的……
他說完了,無垢和拂曉沉浸在他所說的話裡久久不能回神,原來一直困擾他們的事根本不存在,就算朱拂曉不是大明公主,不是碽妃的女兒,她也不可能是耿家的骨血,更不可能是殷無垢同父異母的妹妹。
一絲歡喜在彼此心間蔓延,不論能否在一起,至少他們所喜歡的並非不能喜歡之人,這就夠了……
在送耿炳文離開時,拂曉似乎看到樹後人影閃了一下,但等她去看時又並無什麼人,難道是她眼花了?
於這樣那樣的疑惑中,她回到了永昭宮,而她所不知道的是,在此之前已經有人去見過朱元璋了。
內務府剛送來的當季花卉開滿庭院,花團錦簇,絲毫感覺不到秋季凋零之意。一路走來涼落的秋風中花香撲鼻。
見她回來,在永昭宮守了一夜的隨月幾人趕緊迎上去,扶着她於紫檀椅中坐下,端茶的,拿點心的,穿梭不止。
若雪剛將點心放下,忽地低呼一聲指着拂曉的袖子道:“公主這衣裳昨天才換的,怎麼今兒個就破了?像是被什麼東西割的。”
她這一聲頓時將諸人目光皆吸引了過來,隨月更眼尖地發現在衣袖割破的周邊有暗紅乾涸的痕跡,因衣裳是水紅底色,所以不易發現,這痕跡彷彿是……
隨月驀然一驚顧不得應該與否,上前撩起拂曉的袖子,雪藕一般的手臂上赫然有一道寸許長的傷痕,雖不大但看着甚是可怖。
“公主……您怎麼會受傷的?”不止隨月所有人都大驚失色,公主不就是出了趟宮嗎,怎麼還受了傷。
“沒什麼,不小心傷到的,擦點藥就沒事了。”拂曉輕描淡寫地說道,彷彿傷的不是她自己。
見她不願多說宮人也不敢多問,趕緊端來溫水仔細擦拭傷口附近的血跡,又拿生肌止血的藥擦上,然後用紗布一圈圈包好。以免感染傷口。
從頭到尾拂曉都未說一句話,只默默看着傷口纏上一層又一層的紗布,這個傷……昨夜她趕到山神廟從郭家死士手下救出昏迷不醒的陳相允以及葉子等人後,以爲一切已安全,孰料突然又跳出一撥人來,趁他們心神鬆懈之際要殺陳相允,她當時就在旁邊,下意識地用手擋了一下,這才留下這麼一道傷口,而這一切陳相允並不知道,她也從未告訴過他……
是的。正如她自己所言,永遠學不來柔弱女子,在宮中十餘年的歲月,已經將她煅燒得堅硬似鐵,痛也好、傷也罷,都已習慣了不在人前流露!
“公主,您又是一夜沒睡,要不用些點心然後睡一會兒養養精神?”晚蝶小聲說道,眼中隱有幾分擔憂,這些日子公主看來是真的很累,連精緻的妝容都掩蓋不住那份憔悴。
“本宮……”她正要說什麼,忽見寧福進來,垂手一邊彷彿有什麼話要說。
“什麼事?”她放下袖子掩住手臂上的傷口,擡眼相問。
寧福小心地覷了一眼低聲道:“晉寧妃爲貴妃的旨意已經下了,冊封日子定在下月十八。”
“呵,這下她可是得意了,自孝慈皇后去後,就一直由趙貴妃代掌後宮事宜,這麼多年來未再封過一位貴妃,而今她一朝站上,真是風光無限。”她笑,眼眸卻寒冷似數九嚴冬,尋不到一絲在笑的痕跡。
若雪忿忿道:“真不知皇上看中寧妃哪一點,居然如此寵眷於她。”
拂曉冷冷道:“那就是她的本事了,在那麼多年輕宮嬪中能夠一直牢牢抓住父皇的心,別人可真是學不來。”
這夜,她去了趟長楊宮,她知道此旨一下,趙貴妃心中定然難受,故特去安慰一番。趙貴妃倒是沒說什麼,只默默嘆息,臨了又問拂曉關於碽妃的事查的怎樣,待得知還沒什麼進展時,憂心忡忡地道:“我今日從旁問起皇上此事,他已無多少耐心,若還找不到真憑實據證明你母妃的清白,只怕拖不了多久了。而寧妃……”她撫着繃在繡架上的素錦輕聲道:“你們與她積怨已深。她必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不知又該在皇上耳邊怎麼吹了,唉……”
是啊,就算母妃逃過此劫,只要寧妃在一日,便一日不能太平,身居妃位已是氣焰如此囂張,往後晉爲貴妃,更不得了。
而素性柔弱,不善爭寵的母妃如何是她對手,一旦自己遠嫁,只怕寧妃第一個要對付的就是母妃,而母妃又不可能隨自己同往安南……
趙貴妃斜睨了她一眼,從放針線的籮筐中拿起纏有金線的剪刀,在素錦上輕輕一劃,只見好好一匹寸錦寸金的素錦被剪裂成兩半,“想要永絕後患,保你母妃在宮中一生平安,就只有一個辦法――讓寧妃永遠翻不了身!”
“談何容易。”姣好的臉龐流露出爲難之色,她有對付寧妃的辦法,但牽扯到自身安然,令她不敢輕舉妄動。
戴着鏤金菱花嵌珍珠護甲的手指小心翼翼撫過剛剛磨過的刀鋒,趙貴妃擡起頭牢牢盯着她道:“拂曉,你老實告訴本宮,碽妃的事你到底查到多少?”
拂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斂袖垂首靜靜道:“拂曉所知一切均已告之貴妃,並無隱瞞。”
“是嗎?”趙貴妃驀然一嘆,走上去將手搭在拂曉肩上道:“你是本宮從小看着長大的,你有多少心思本宮很清楚,聰敏慧頡,雖是女兒身卻絲毫不輸給鬚眉男兒。查了這麼久,不可能只有這麼點信息,是否有什麼難言之隱,連本宮都不能說嗎?”
她每說一句,拂曉眉眼就挑起一分,然待她說完時,神色又恢復成淡然模樣,“拂曉無能,令貴妃失望了。”
趙貴妃盯了她許久,見其始終不肯說,只得嘆一嘆氣,疲憊地揮揮手:“罷了,你既不肯告之本宮,本宮也不強求,你退下吧。”
拂曉無言地從長楊宮出來,直至走出很遠,耳邊依然能聽到趙貴妃的嘆息,趙貴妃是真的關心母妃呢,那麼她呢?她可以爲母妃做些什麼?
軟綿繡鞋踏過一塊塊平整的地磚,衣衫拂動,帶起兩旁枯萎的草木,秋蟬的聲音已經聽不怎麼到了,偶爾有那麼一兩聲也顯得短促無力。
登高望遠,遙遙看向重重宮闕後絲毫不起眼的明昧殿,那裡只有幾盞零星的燈光,與旁邊燈火輝煌的華昌宮、廣明宮相比真是天差地遠。
天涼了,母妃秋衣不知夠不夠,記得去年因母妃攔着並沒有做太多,而今宮門隔絕,進不得出不得,她什麼都做不了。
再過月餘,就該用炭了,以往母妃未禁時,內務府就時不時苛扣一下用度,而今更不必說。母妃身子不好,如何能受得住京城的溼冷,萬一要是病了可怎麼是好。
衣衫在夜風中飛揚,涼意從四肢百骸滲入,就如同不斷消散的暖意,她……已經被逼入絕境了啊!
要除寧妃,要救母妃出來,就只有一條路可走,可是一旦踏上這條路,她就會成爲唯一的犧牲者,不能回頭,不能後悔,等待她的只有是未甫的命運。
以朱元璋的性子,他是絕對不會善待她的,貶爲庶民尚且是輕,剝皮抽筋都有可能。齜牙必報,這就是朱元璋!
也許……母妃早就知道了,所以當初她才那麼堅持不讓她查下去,寧可自己入冷宮也不讓她再追查下去,就是怕有這麼一天。
沉沉一嘆,終是轉身離去,這幾月所嘆的氣比她以往十幾年加起來還要多。
夜……真的會有過去的那一天嗎?還是從今往後永墮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