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一切處置妥當,顧以彥已是飢腸轆轆,當即做了一支簡易火把進了不遠處的林子,可才走幾步他便停下了腳步,舉着火把照了照周圍,發現赫然橫在視線裡的是一大片白色花叢,隨風更有濃郁的香味沁人心脾,這便是曉花婆婆口中所言的忘魂花麼?
幾欲透明的白色花瓣簇擁着淡黃花蕊,如此貌不驚人的外表下誰會想到它們擁有這樣可怕的夢魘之力。顧以彥小心踏入花叢中,很快看見不少散落在花下的獸骨,看來忘魂花便是依靠本身致命的致幻能力吸引野獸靠近它們,最後將野獸俱都化作了自己的養料。幸好此前在空憐山已魂水洗髓,否則實難想象誤打誤撞會產生怎樣可怕的後果,顧以彥深吸一口氣加快了步伐,如此衆多的忘魂花在,想必周圍也很難尋覓到獵物。
漸漸穿過林子,風也跟着大了起來,藉着月色顧以彥隱約看到遠處的一處高崖,風起雲走,頃刻高崖就藏入雲後,不過轉瞬功夫,顧以彥呼吸卻變得急促,直覺告訴他,這麼多年一直在尋覓的東西終於要有了結果。
“吱吱吱。”駐足間,腳邊想起一串吱吱聲,顧以彥匆忙低頭,發現幾隻肥碩的田鼠正從草裡鑽出,說時遲那時快,顧以彥並指一揮,折半截樹枝使出一招‘撥雲見日’,兩隻田鼠逃竄不及,被他手中樹枝點中後腿,瞬間癱軟在地,顧以彥搖頭輕笑,擰起它們原路返回。
回到火堆處,孜維在靈狐的幫助下呼吸平緩均勻許多,顧以彥又給她服下最後一枚清心丸,然後將田鼠撥皮架在火上炙烤,不多時肉香四溢,孜維也緩緩轉醒,顧以彥將熟肉撕成片狀,就湖取來清水拿到孜維身邊,扶起她將肉和清水慢慢喂入她嘴裡,孜維臉色也恢復許多。
“謝謝……”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俏面容,孜維一時泛起難以名狀的心緒,煢煢孑立這麼些年,早已冷若冰霜的心境裡突然生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暖意。
“不必,既然找到了東渺靈島,又正巧我們兩人都亟需找尋島上之物,我想冥冥中自有天意。”
“東渺靈島……”孜維咀嚼着這四個字,也猛然意識過來,“你說這裡是那座能找到黑玲瓏的島嶼?!”
顧以彥點點頭:“沒錯。”而後起身,重新添置了些柴火。
“你在猶豫?”看着他自顧自的忙碌,孜維猜到他的心思,笑道:“也是,在你眼中,我畢竟還是個十惡不赦的邪教之人。”
顧以彥盤腿坐下,看着她肅然:“你當初既已厭倦殺戮,卻爲何依然選擇留在浮霜殿?”
“因爲我沒有其他選擇。”孜維也慢慢坐起,似乎在他面前沒有了其他戒備,悵然道:“我不知自己從哪裡來,幾歲光景便與一羣同樣無父無母的孤兒被一名禿頭瘸腿的老頭收養,老頭每日就只要求我們劈柴狩獵,風雨無阻,可那些劈的柴、狩的獵根本就用不完,有人抱着跟我同樣的疑惑終於開口詢問,但得到的是一頓狠毒地鞭抽,後來自然沒人敢問了,就這麼一直持續了好些年,本以爲生活雖然艱苦,但至少不至流落街頭,不曾想長到十歲出頭的年紀,收養我們的老頭在一天夜裡將我們所有人突然帶上了一輛黑篷馬車,被人喂服了藥丸後昏睡過去,也不知道馬車究竟走了多久,等我們醒來就已經在一處木頭製成的大籠子裡,從那裡開始,我們才真正知道老頭收養我們的目的……”孜維頓了頓,努力剋制着情緒繼續道:“當時每個人取了懸掛在籠子頂端的短刀就可以拿鑰匙出去,眼前只有一條看不到盡頭的甬道,我永遠都記得那時的腳下,砂石是紅的,土是紅的,甚至連甬道四周的天空都是紅的,我們所有人沿着甬道走,很快迎來一大批兇猛的野獸,沒人遇見過這等仗勢,所有人都慌亂了,但爲了自保只能奮力與野獸搏殺,就那一次,就喪生了接近一半的人,看着那些殘缺不全的屍體,我們徹底崩潰了,不停哭喊求救,然而得不到任何迴應。”
孜維再次停下,輕輕閉上雙眼,風又大的幾分,顧以彥看她身體在發抖,將隨手編織的一截草披遞給她,孜維接過微微一笑:“後來,我們慢慢意識到,那根本就是一場試煉,那老頭每天要求我們做的事原來都是爲了在這條甬道上不被很快淘汰,餓了只能逼自己吃那些野獸的生血生肉,困了只能抱着短刀淺睡,每個人把手中的短刀看得比命還重要,因爲失去它,你只能淪爲野獸口中的食物,後來,有人自己的刀在搏殺中折斷了,爲了奪刀不惜殺了自己的同伴,漸漸地,猜疑、恐懼、冷酷每時每刻縈繞在身邊,誰都不再信任誰,一個個都變得冷血無情,久而久之爲了生存大家開始習慣這種搏殺,雖然依然會有人死去,但最終活下來的人才有資格走出那條血祭甬道。”
“所以浮霜殿的殺手都是這樣培養出來的?”顧以彥已然明白了幾分,也終於知道她爲何厭倦殺戮的原因。
“呵,每年能從血祭甬道出來的人也不過三四個罷了,其實當初若不是門主相救,我恐怕早已死在了血祭甬道,門主他……是那麼可怕的存在啊。”
“循音也是從血祭甬道出來的?”
“嗯,他沉默寡言,但城府極深,那時候浮霜殿幾近破敗,他乘虛而入,數年功夫就登上了那血玉寶座,我無處可去又受他恩惠,就此選擇聽命於他。”孜維吐露完這麼多年的過往,長舒了一口氣,似心情也好了許多,笑着看向顧以彥:“這也多謝遇到公子,才讓我知道這世上原來還有一個人肯側耳傾聽我這不堪且污濁的人生。”
顧以彥也看着她,問道:“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會選擇離開還是留下呢?”
孜維未料他會有如此一問,沉默半晌再迎上他的目光後爽朗一笑:“只可惜時光不會倒流,世間亦無後悔之藥啊。”
兩人再不言語,只聽得柴火燒裂的噼啪聲,火光映在兩人臉上,清涼島嶼上風一陣,蟲鳴聲也跟着此起彼伏。
翌日,終於能清楚地一睹島上之貌,沿湖兩側都是鬱鬱蔥蔥的高樹,中間則是綿延無盡的翠草,風一動,滿眼盡是草海綠浪。
顧以彥昨天就瞭然林中隨處可見的忘魂花,爲了避開它們,兩人選擇沿着草海繞到那邊山崖去,孜維因爲腿傷走不快,顧以彥一路扶着她,天地這一隅彷彿只有他們二人以及飛蟲鳥獸。雲散後,遠處那座高崖也展露出來,但想到曉花前輩之前曾說崖下有靈獸寰琰潛伏,恐怕要摘到黑玲瓏沒有預想的那麼容易,顧以彥看着草海之後的一條殘舊古道開口:“要不今天就在這條古道上暫行歇腳吧。”
兩人找了一個僻靜處停下,顧以彥又去附近摘了些野果回來,看他不斷折返於林間古道,孜維也不願閒着,將他取回的食物一一清洗乾淨,只等他回來再一同享用,沒有了江湖仇殺和無休紛爭,這樣恬靜安逸的生活原來竟是這般美好啊。
“你之前問過青蓮簪的事,我倒想起一件事來。”孜維淡淡開口。
顧以彥抱以詢問的目光,聽她接着道:“那晚我在藏劍山莊那名侍女手上拿到青蓮簪後,看她手裡還緊拽着一枚玉佩,似乎也是極爲重要的東西。”
“你說的它?”顧以彥取出翡蓮之玉,本來答應初安妹子拜訪完曉花前輩就將它們交還於她,想不到還沒來得及說上幾句話就陰差陽錯地來到這裡。
“應該是的,現在想想,它應該與青蓮簪一樣重要,後來我拿青蓮簪奉命去了埋骨魂冢,當時記得在一塊墓碑上看到留有清則兩個字,之後我就一直在尋找兩者之間的聯繫,可惜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這個名字。”
顧以彥也陷入深思,將所知一一道出:“我瞭解一些,但也不多,我只知道他是我爹的師弟,劍聖門下總共三個弟子,清則排在最小,曾經殤魂之戰的另一柄素殤劍就是我這位叔父持有,不過如此說來,我叔父既然殺了瀟煜亭卻又爲何爲他立碑,還特地創造出埋骨魂冢封住他命魂?”
孜維聽到素殤二字苦笑搖頭,似乎猜出了其中所以:“原來這就是江湖上忌諱談起他的原因所在,一個救世俠客突然與邪魔扯上瓜葛,叫四大派如何向入門弟子、向天下人交代?說原來他們心中的俠士其實與邪魔惺惺相惜?哈哈。”
“你意思是說四大派爲了維護叔父爲蒼生正道的形象而約定將他與瀟煜亭有關的一切不向任何人提起?”顧以彥心中暗驚,腦子裡突然響起曉花前輩曾說過的一句話,“尤其是‘那個人’,只是知情之人心有苦衷,這麼多年忌諱談起他,但劍聖一脈,的的確確爲這蒼生犧牲了許多。”
“原來是這樣……”顧以彥埋頭苦笑,將兩塊翡蓮之玉拿在手中仔細端詳,一時間覺得這形狀似乎在哪裡見過,凝神之際,忽聽一聲沉悶的長呼響起,像是獸禽沉睡中的響鼻聲。難道是寰琰?
顧以彥站起身,看了一眼山崖之上,發現除了雲霧遊走之外並無其他異象,於是跟孜維道:“你腿腳不方便還是我獨自去山崖之上吧。”
“……好,那你自己當心。”孜維也不多言,點頭答應。
山崖比想象中還高,顧以彥穿過古道之後又翻越了兩處矮山,沿路都是舒展正盛的忘魂花,而之前的響鼻聲又大了許多,看來離黑玲瓏就不遠了,饒是如此,顧以彥額頭還是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儘量把腳步放得更加小心。
崖上山風很大,還有半截掩入土中的石塊,看上面繁複堆疊的紋路應該是法陣之類坍塌的遺蹟,只是法陣式樣卻又與燭陰路上看到的不同,亂石四周皆是矮叢灌木,唯獨崖邊長着幾株奇怪植物,根莖細直,如階梯般長着八角葉,頂端有細穗散落,結着飽滿如珠的紫黑色果實,顧以彥一見此果難平心中狂喜,匆忙加快步伐走過去,誰知剛一邁過那半截斷石,腳下發出震耳欲聾的響動,崖外突然有山石直衝霄宇,然後眼前閃過龐大的黑影,一隻背生巨翼頭頂尖角的麒麟巨獸躍入天際,不斷扇動雙翅,瞪着銅鈴大的雙眼看着崖上之人。
“何人逾越法陣?”寰琰倒不似十分憤怒的語氣。
顧以彥站定揖禮道:“在下顧以彥,特來靈島上求一味藥材。”
“求藥?”寰琰久眠才醒,不斷踢踏四足藉此舒展着身體。“東渺靈島泉眼法陣接連燭陰路,如此說你是從燭陰路過來?”
顧以彥幡然醒悟,原來果不其然,燭陰路是古都遺蹟連接各處法陣的樞紐,至古都消亡後,這些法陣能到達的地方都失去聯繫,也難怪世人再尋不見古籍裡記載的地方。
“是,在下從燭陰路一路至此,多有驚擾,還望靈尊息怒。”
“採幾株藥草倒也不足爲慮,只是此法陣由我守護,你既已僭越,自然不能輕易放你離開,我看你身攜長劍,想必乃習武之人,正好我沉睡多時,這麼多年孤身乏味得緊,這樣吧,你與我鬥上幾百個回合讓我舒展舒展筋骨,若我高興,這崖上藥草你想要多少採去多少便是,如何?”
“這……”
“怎麼?不肯?”寰琰怒目而視,語氣也粗重許多。
顧以彥略一思忖,抱拳:“那便恕在下冒犯了。”言訖,將柔嵐劍斜指身側,身體拔地而起,飄飛的劍影朝天際揮灑而去,寰琰輕言一句:“來得好!”即刻展開雙翅擺頭一躲,前爪探出劃出兩道紅光撕碎劍光密集處,巨爪很快壓在劍鋒處,顧以彥感覺重如千鈞,只得撤劍一點,借力彈開兩丈,再一個翻身刺它身後,誰知寰琰只將兩翼一收迎着劍尖而上,顧以彥生怕傷了它,強行拉偏長劍,反手擊在翼脊處掠開。
“小娃娃,儘管使出渾身解數,不用擔心你那劍刃能傷着我。”寰琰繼續怕打着雙翅,突然俯衝而下,顧以彥挽動劍花再無約束,將雲心劍法與護字訣交替使出,長空之上盡是劍雨紅光,如此鬥了一炷香的時間,顧以彥虎口震裂,已有血跡沿着劍身滴落,寰琰攻勢依舊,雙翼扇出的風刃如驟雨般飛入林中,大片草木被瞬間斬斷,而顧以彥身處其中,身形快如疾電,只敢用劍氣恰當好處的帶偏近身的風刃,但勁風過處依舊在他身上劃開十幾道口子。
寰琰亦不是非要置他於死地,見他韌勁十足,頓了頓開口:“小子,可當心了!”言罷,口中開合,一團團極勁的風被它不斷吸納,最後發出一聲長嘯,寰琰在半空吐出幾個凝固的風團,然後豎起身體,四爪掃動,凝固的風團猛然裂開生出強大的旋風,直逼顧以彥立足的地方。顧以彥心中一凜,長劍橫於胸前,捏了護字訣想在旋風之間撕開縫隙,可身無內力,單憑手中之力如何能做到,風中灰暗的沙塵鋪天蓋地籠罩下來,就在他感覺要被勁風撕裂身體之時,感覺眼前一道紫色身影一閃,一圈紫色如同藤蔓的光華迅速將他護住,等他反應過來,只看到孜維站在他正前方,用身體生生抵擋着靠近的強勁風眼,身後草木盡數被毀,頃刻被狂風捲入蒼穹,待到風歇石落,那道紫色身影從高空直直墜落,顧以彥奮不顧身地朝前衝去,伸開雙手接住跌落之人,失聲驚呼:“孜維!”
“喲喲喲,想不到還有個女娃娃也在這島上,放心,我不過才用了兩層修爲,死不了人,不過你小子劍術不錯,只可惜內功修爲太差,沒勁沒勁,但也算滿足了我這僵硬多時的身體,咯,你要尋的藥草可是這黑色的果子?”寰琰將一束植株交給他,顧以彥不由分說急忙摘下果子欲餵食給孜維,但懷中之人早已氣若游絲根本無法自行吞嚥東西。
寰琰看在眼裡也頗感驚訝:“原來她有舊傷在身,如此捨身相護擋去我麒風之術,恐怕有點麻煩了。”
顧以彥也心急如焚,忽然想起涻汮曾言自己身體已爲它容身之所,自己寒毒一直未發全賴它護住血脈,想通這一點,顧以彥將黑玲瓏全部咀嚼吞入體內,瞬間一股極熱之氣直衝四肢百骸,感覺渾身如同烈火焚燒,顧以彥咬牙忍住,發現這股極熱之氣最後慢慢彙集丹田,四肢突然有了久違的暖意。當下不敢遲疑,持劍在手腕處劃開一道口子,將體內之血點點滴入孜維脣間,懷中之人奇蹟般有了迴應,慢慢皺緊眉頭,開始吸吮着脣間血液,而她中指指根處那道蛇形印記,也隨着她的吸吮漸漸消逝不見。
“以血爲引,小子,這可是大損修爲的做法,你就不怕傷及自身根本?”
顧以彥微微一笑:“我一直記着一位前輩的話,醫者仁心,但爲醫者,能救一命是一命,於心無愧便行,何況她是爲救我才如此。”
“哈哈哈,也只有你們凡人才有如此心緒,不過此事因我而起,我便傳你些修爲權當抵過了。”寰琰張口一吐,一團凝固的風球緩緩落到顧以彥背心,隨即融入他體內,剎那間,顧以彥雙眼復又生成湛藍之色,從未有過的輕盈之感遍及全身。
“多謝靈尊!”
寰琰擺了擺爪:“好了好了,架也打了,這一覺可是沒睡飽就被驚醒,你們自己保重。”說完寰琰重新飛入高空,似又想起什麼,轉頭道:“小子,你那柄長劍似乎蘊藏遠古靈氣,可要好生珍惜了,另外,出東渺靈島的法陣要等下次滿月纔會重新開啓,屆時可別錯過了,當然,如果想留在這裡陪我再打上一場也無不可,哈哈哈。”雙翼一展,寰琰很快隱沒在崖下深淵裡。
顧以彥簡單包紮了傷口,見孜維慢慢恢復了血色,背起她回到了之前的古道,幾個時辰後,孜維終於醒來,轉頭看到顧以彥坐在火堆旁打盹,心中突然安心許多,而身體也再無疼痛之感,她站起身,發現腳踝的傷也好了大半,可這幾個時辰究竟發生了什麼?難道我是在做夢麼?她急忙在手臂處揪了一把,真實的痛楚從手上傳出,可下一刻,整個人又徹底僵在當場,怔怔看着自己右手掌心,那道蛇形印記,不見了!
赤煉蠱毒長久以來如跗骨之蛆般折磨着她,如今,真的徹底消亡了麼?她看向火光下打盹的俊秀少年,眼中不禁含淚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