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爺爺微微挪動的嘴脣,我對着奶奶說道:“爺爺好像有話要說?”
奶奶抹掉自己臉頰上沾滿的淚水,低下頭滿眼深情的看着爺爺,輕聲的說道:“有什麼事,你就說吧,我和子明都在聽着。”
奶奶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爺爺猛的睜開眼睛,挪動着身子準備坐起來,看着爺爺的身子似乎有些好轉,我急忙走到房間門前對着政遠叔說道:“爺爺醒了……”
大堂裡面坐着的幾位叔伯,聽到爺爺已經甦醒,全都站在起身子涌至門前,卻被政遠和政清叔攔住,說道:“三阿公剛剛醒,我和政清先進去,你們在外面稍等片刻……”
大夥雖然全都不願意,但是細想之下覺得人多嘈雜,對爺爺的身子有影響,大家還是覺得在大堂等着政遠他們出來爲好,政遠叔兩人走進房間將門關上,直接走進爺爺牀邊。
奶奶已經將爺爺身子扶起來斜靠在牀上,政清叔看着瞬間蒼老的爺爺,頓時喉嚨裡面發出咽哽的聲音說道:“三阿公,感覺怎麼樣?”
爺爺朝他擺擺手,輕聲的說道:“去把我菸斗拿來……嗓子難受!”
上次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爺爺就是要旱菸抽,當時政清叔拿不定主意,還是奶奶做主最後爺爺才抽上煙,然而這次政清叔卻沒有片刻遲疑,走向窗前的桌面拿起菸斗和菸絲。
政遠叔蹲在地面上幫着爺爺點上煙火,奶奶沉默着躺在一旁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看着爺爺吐着煙霧,兩管菸絲抽完之後,爺爺擡起頭望着奶奶說道:“玉娥,這輩子跟着我讓你吃苦頭了。”
奶奶微微的張開嘴綻放出一絲苦笑,輕輕的搖搖頭任由淚水在眼眶中打轉,爺爺嘴角也露出一絲開心的微笑,兩人對視着幾秒鐘之後,爺爺纔回過頭,對着政遠他們說道:“政遠你們倆,儘快把出村子的路修通,大夥能走的就儘快走吧,我們居住幾代人的陳家村,想必會在我們這一代毀滅,但是我們陳家香火不能斷。”
政遠叔兩人聽着爺爺的這番話,心裡面也是泛着酸水,兩人從小基本上都是跟在爺爺身後長大,雖然是跟着爺爺學東西,但是從來就沒有喊過一聲師傅,三人之間也就是叔侄關係,長期在一起也使得關係非常的親密。
這個時候我本以爲政遠叔會說些什麼,然而看着他們兩人苦喪的表情,全都在默默的點點頭,政清叔的喉結已經上下翻動,鼻息裡面也帶着微微的抽泣,我知道此刻他是在強忍着心裡面的酸楚,沒敢流出眼淚。
整個房間裡面的氣氛非常的低沉,我心想着爺爺這不是好起來了,大家還全都愁着臉幹什麼,弄得我一時間有點暈乎,爺爺看着政清叔不斷的眨着眼睛,似乎是想將眼眶的淚水給硬生生的擠回去,頓時說道:“二十好幾歲的人了,你瞧瞧你這是什麼熊樣?”
政清叔被爺爺簡單的訓了一句,頓時抹去沒忍住的淚水,站在一旁便不在言語,爺爺也便懶得管他,長長嘆出一口氣,轉過臉望着,看着爺爺的投射過來的眼光,我不自覺的便邁着腳下的步子走向爺爺身邊。
爺爺努力的探起身子,伸出蒼老幹瘦的手指輕輕撫摸着我的腦袋,我聽話的依偎在他身邊,良久也不見爺爺停下手裡的動作,擡起頭望向爺爺的時候,頓時我的心就涼了半截。
渾濁的眼珠看不出任何的神采,佈滿血絲的眼睛鑲嵌在深深的眼窩裡面,然而隨着爺爺眼皮的上下眨動,他的眼眶此時卻是溼透了,一滴滴的淚水像是晶瑩剔透的露珠,一滴滴的奪目而出。
看着爺爺掉落下的淚水,我心中早已經慌了,剛剛還在訓斥政清叔的爺爺,現在自己怎麼掉下的淚水?我急忙伸手替爺爺抹去臉上的淚痕,開口說道:“爺爺,你怎麼了?”
爺爺張開嘴微微笑着說道:“沒事,看到子明長這麼大,爺爺開心。”
我笑着迴應爺爺說道:“子明會讓爺爺和奶奶過上好日子的。”
爺爺點點頭,隨即對着政遠和政清叔說道:“你們倆出去吧,記住我剛纔對你們講的話。”
兩人心裡面現在雖然不樂意,但是爺爺說了這話,他們也知道爺爺還有事情需要單獨講,所以兩人只是無奈的轉過身子離開了房間,回到大堂將爺爺剛纔的講的話,對着大家複述了一遍。
此時天已經完全的黑了,昏黃的白熾光照亮整個房間,爺爺將我摟在懷裡,佈滿鬍鬚的下巴輕輕的摩擦着的臉龐,記得小時候我若是做錯了事情,爺爺就會用滿臉的鬍渣嚇唬我,硬硬的鬍渣紮在身上格外疼。
然而現在爺爺下巴上的鬍鬚摩擦在臉龐,卻是一種非常舒適的感覺,就像是下雪天冒着嚴寒在外滾起一團雪人,當時初次接觸時手掌會凍得生疼,然而時間久了之後便會感覺政治手掌裡面的血液異常溫暖,現在爺爺給我感覺就是這般。
半晌之後,爺爺摟着我的手臂慢慢的緊了緊,就像是一旦鬆手就會失去一樣,摟的太緊我倒是有點透不過氣來。爺爺是一個很奇怪的人,有時候對我關愛無比,而有時候卻又拿着菸斗敲我。直到我成年真正懂事之後,我才明白爺爺對我的教育方式是正確。
寵愛,而不溺愛;寬容,而不放縱!
我沒有絲毫的反抗,任由爺爺不斷的加大力氣抱緊,過了很大一會的時間,爺爺才慢慢的開口說道:“子明,以後爺爺不在了,你一定要聽奶奶和爸媽的話,不能調皮淘氣了。”
“不會的,爺爺和奶奶都會長命百歲的!”我點着頭,回覆着爺爺的話。
奶奶坐在旁邊握着我的手,含着笑說道:“傻孩子,哪有人能夠長命百歲呢!”
“我不管,爺爺和奶奶一定會!”我依然倔強的說道。
爺爺對着我笑了笑,不在回答這個問題,語氣稍微變的嚴肅,輕聲的說道:“子明,知道爲什麼你會三番四次的看見髒東西嗎?”
我沉默的搖搖頭,回想着第一次見到髒東西,是那個小雨天爺爺沒有接我放學,而我急着回家就繞着小路走,就在那天我見到了去世已久的政福叔一家,也是第一次見到莫名出現在村子裡的女屍,隨後又有幾次,一直以來我也很想知道這究竟是什麼原因。
爺爺這次這麼問我,想必是想告訴我原因,我仰起頭期待着他的回答。奶奶好像知道其中的原因,沒有插嘴說話,只是拿起一旁的菸斗交到爺爺的手裡。
抽下一口煙,方纔講道:“你的的命理八字與別人不同,所以十分容易看見那些髒東西,並不是你的年齡小身子弱等問題導致的。你和你父親是同樣的命理八字,就像是遺傳的一樣,當年爺爺師傅也就是那野乞丐,就是看中爺爺的八字和道家有緣,才收我爲徒弟。”
“爺爺什麼是命理呢?”當初我還以爲是爺爺心地善良,經常送飯給野乞丐吃,才被野乞丐收爲徒弟,原來還有這麼一層原因。
“命理,說起來簡單卻也非常的複雜,爺爺沒有時間詳細的對你解釋,以後你自然就會知道,總結成一句話無非就是:命中理數,無躲、無藏、無變數,經歷着你註定經歷的!”
爺爺的最後一註定經歷這句話我倒是懂了,然而想到父親卻又覺得不對,於是問道:“那父親怎麼沒有跟爺爺身後學呢?”
爺爺“呵呵”爽朗的一笑,隨即說道:“雖然人各有志,但是他遲早是需要經歷的,而且會很快!”
聽着爺爺的話,我感覺非常的奇怪,莫名的讓我沒有反應過來,說完這句話爺爺的手輕輕的鬆開了我,閉着眼睛輕輕的在我耳邊說道:“出去吧,到政遠身邊去!”
微微跳動的眼皮遮擋住爺爺空洞的眼窩,乾瘦如柴的手臂輕輕的從我懷間抽出來,斜躺着身子像是被人固定在牀上一般,我雖然不想也不捨得的離開,但是奶奶遞給我眼神卻使得我邁着步子離開了屋子。
奶奶沒有說話,但是從她的眼裡面可以看出一股痛感,眼角的眼淚一直都沒有停止流出,看着奶奶現在這般神情我知道她是想好好的陪着爺爺,我在房間也不在他們兩位老人家。
走出房間看見政清叔他們幾人都圍在一起抽菸,見到我出來了便立即圍住我,長長短短的問了我很多問題,我也沒有心情回答他們只是簡單的說道爺爺的身子應該沒有大礙。
回想起來我當時真是啥事都不懂的毛頭小孩子,所有的長輩叔叔聽我這麼說,也是笑着摸摸我的腦袋,從他們的笑臉中卻看不到半點高興的樣子。
時間已經接近晚上八點了,大堂裡面的叔伯從下午開始就一直呆在這裡沒有離開,我也沒有多問原因,政清叔簡單的準備了一些晚飯,大夥湊合着吃着。
奶奶中午喝了點喬東爺爺帶來的稀粥,政清叔問奶奶要不要在吃點,然而奶奶卻是咽哽的語氣說了一聲沒有胃口,半掩着房間的門傳來奶奶輕聲的抽泣聲。
大堂裡面的鐘聲剛剛敲響九下的時候,奶奶在房間裡面傳出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聲,大喊着爺爺的名字,大夥聽見房間裡面的聲音,立即放下手裡面的飯碗,瘋了似得衝進屋子。
傻愣愣的我獨自留在房間,奶奶的聲音我很熟悉,這種聲音傳出來的感覺,讓我立即明白了房間裡面發生了什麼事情,眼角的淚水像是毀壞的防洪堤壩,廉價的淚水蜂擁而出。
父親在第二天清早回來了,當天下午出山的爲一條山路修通了,父親和一位叔伯披星戴月連夜趕回,卻也是沒有見到爺爺最後一面,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父親哭的像個孩子。
跪在牀前,額前早已流出血了,瘋了一般對着上前扶住他的人發火,不讓任何一個人靠近身邊,奶奶看着父親額前鮮紅的血液,想要下牀阻止,卻無奈自己早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
爺爺去世了,昨晚還緊緊摟着我的人,卻在一個小時之後去世了,今天整個身子已經像是雪夜裡面的寒風般冰冷,這是現實我不能不去接受,然而此刻我卻又不知道如何去接受這樣的現實,一個活生生的人,說沒了,就這麼簡簡單單的沒了。
三天之後,奶奶的身子稍微有些恢復,從爺爺的枕頭底下拿出一本發黃的書,交到我手裡,對我說道:“這是你爺爺留給你的,有時間你就看看吧!”
說道爺爺兩個字,奶奶將頭偏向牀的裡邊對着牆壁,止不住的抽泣聲再次傳出來,我只是安慰着奶奶讓她多注意自己的,自己卻被奶奶的聲音渲染,淚水也隨之而下。
我看着手裡面捧着的書,幾個繁體字烙印在書的封面,當時知識面不夠,睜着眼睛看着這幾個大字,卻愣是不認識,也只有將書收藏好,父親本來想接奶奶一起回城裡面,但是奶奶死活都不願意,說是城裡的生活不適合她老人家,這輩子都不離開這間屋子。
父親在家裡面待了一個月的時間,直到奶奶的身體完全康復了才離開,這段時間裡面父親也完全的知道村裡面發生的事情,但是父親並沒有說什麼,問了我的決定是否跟他一起回城裡面。
我心裡惦記着奶奶並沒有答應父親,而且自己的學習還沒有完成,現在跟着父親回到城裡肯定十分的不習慣,我決定留下來陪着奶奶,直到讀高中的時候纔跟着父親回到城裡面住。
村裡面通向外面的道路修通之後,很多年輕的小夥子都走了出去,離開了從小的地方走向異地生活,政遠叔兩人沒有選擇離開,而是留在村裡面看着事情的發展,希望能夠找到解決的辦法,父親多般囑託兩人多多照顧奶奶。
後來的日子村子裡面也很平靜,關於那件事情並沒有之前發生的嚴重,也正如政遠叔在墓室裡面看見的景象,每一年都會有人死去,毫無徵兆的死亡一直籠罩着整個村莊,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