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草漸黃。
天地似乎也因此而越發的蕭瑟起來。
如今西域被佛陀的名義集結起來的牧民,還未品嚐到勝利的滋味,就先體會到了天地的惡意。
『天氣越來越冷了……』童格羅迦緩緩的說道。
這是明顯的事實,無法更改的事實。
步森坐在一側,望着遠處星星點點燃起的篝火,吐出了一口氣。從體內而出的氣在口腔附近形成了煙,然後迅速的消散在空中,就像是他們的口號和夢想。
周邊沒有其他的人,只有鄯善國人,以及步森的一些僧侶弟子。
『大師,你的僧人……』童格羅迦回頭看了一眼,聲音很低,『好像少了不少……』
步森擡了擡眉毛,『這幾天,一共走了八百餘人。』
童格羅迦臉皮一僵,旋即哈哈笑了笑,『這個麼……我看錯了,大師的弟子一個都不少……』因爲步森說的數字,是童格羅迦手下鄯善直屬衛隊這兩天偷偷摸摸走掉的人數。
步森也點了點頭,『是的,你的人也都在。』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童格羅迦說道:『大師,其他邦國呢?』
童格羅迦覺得佛教很厲害,佛陀也很厲害。這個厲害不是說佛陀真的有什麼大法力,大威能,而是說佛陀設計出來的這一套教義,非常的厲害。或者說類似像是步森這樣的人,以佛陀爲名,卻行人間事的,很厲害。
就比如說,佛的教義說,不可撒謊。
所以當以佛的名義出現的僧侶,在詢問一些具體事項的時候,牧民都不會撒謊,也不會想起來要撒謊,因爲這是在佛的使者的面前,怎麼能撒謊呢?
如此一來,任何西域邦國的動靜,其實都瞞不過那些無時無刻默默注視,悄悄隱藏於民衆之間的僧侶。
佛教要求信徒不可以撒謊,但是佛陀自己說不說謊呢?
佛陀不說謊,只是說:『不可說。』
於是步森也微微眯着眼,雙手合什,輕宣佛號,『佛曰,不可說。』
這就像是後世某些佈告,只是說一些可以說的,至於其他的內容,詳細的經過,具體的事項,『不可說。』
『既然如此,大師你害怕什麼?』童格羅迦說道,『各個邦國都留下了種子,就像是眼前的這一片土地,今年的草枯萎了,明年還會再長起來!』
這一次,步森沉默了更久,最後才輕輕的說道:『如果長不出來呢?』
『長……什麼?!』童格羅迦愣住了。
童格羅迦的臉色變了,就像是原本在心中的沉穩的桌桉,現在被掀翻了,心中一片的狼藉,紛亂得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步森豎起一根手指頭,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然後指了指他自己。
什麼意思?
童格羅迦瞪圓了眼,『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大師你這是……要成佛了?』
步森露出了一絲微笑,眼神之中有清醒的殘酷,也有癡迷的癲狂,混雜在一起,『要麼是輪迴天道,要麼永墜餓鬼地獄道……』
童格羅迦思索了片刻,搖了搖頭,『我不明白,大師。』
步森看了一眼童格羅迦,『不可說。』
童格羅迦:『……』
步森沒有給童格羅迦更多的時間,擺了擺手,『時間到了……就按照你所想的去做罷,這是佛陀的真意。』
童格羅迦雖然還有一些話想要問,一些問題沒有解答,但是就像是步森所言一樣,他的時間到了,他看到若羌的首領遠遠的走了過來……
童格羅迦低下頭,拜在了步森大師面前。
步森大師伸出一隻手,撫摸了一下童格羅迦的頭。
童格羅迦站起身,又行了一禮,轉身而行,在路上和交錯而過的若羌頭領只是目光觸碰了一下,連招呼都沒有打一個,便是帶着滿心的疑惑而去了。
……(O_o)??……
遠遠的,塔克薩站在一個小土包上,看着步森一個接着一個的接見那些西域邦國的頭領,臉上的神情很不好看。
步森並沒有隱匿行事,而是光明正大的找了一個地方,甚至就在塔克薩王帳的不遠處接見這些西域邦國的各個統領,這自然引起了塔克薩等人的注意。
可問題是,塔克薩並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因爲他還需要西域的牧民炮灰,如果這個時候動手搞死步森,說不得下一刻西域聯軍便會立刻分崩離析。
『該死!該死的傢伙,這是在威脅我!』塔克薩憤怒的說道,『他這是在示威!向偉大的貴霜將軍,向我示威!我真應該好好的踢他的屁股……這個老猴子,他是在表示這裡依舊是在他的掌控之下!他有辦法讓那些將領像是羊羣一樣乖乖的聽話!一個個的排着隊等待着他的接見!該死,真該死!』
沒錯。
步森就是在威脅塔克薩。
當然,也可以反過來說是在替塔克薩安撫那些西域邦國的統領。
就看怎麼理解了。
就像是官府的佈告,說是鴨子,就必然是鴨子,跟老虎沒有什麼關係,也自然與蒼蠅老鼠關聯不大。
只是和人心有關。
人類的壽命,實在是太短了,又很容易就死。全身上下有再生能力極強的外殼,可偏偏這個外殼連一根木刺都抵禦不了,就像是人類的其他器官一樣,很多都像是將就用着就是了,只要三四十年不壞就可以。這就或許是人類很短視的根本原因。
三四十年之後,身上什麼東西都開始出問題,每過一天都像是在賺的,那麼又有什麼事情看不開?又爲什麼要看得長遠?長遠的事情和自己相關麼?自己到時候都死了,什麼都管不了,也什麼都無所謂了。
若是沒有子孫,絕後的人,就更是如此。
想明白這些的人,心境就變了。
至於變成什麼樣子,那就是各自不同了。
塔克薩的心,是鹿還是馬,是鴨子還是老鼠,也就是一念之間。
在發兵之前,塔克薩或許還有幾分良知,可是等他爬到了現在聯軍大統領,西域大將軍的位置上的時候,見慣了那些牧民成百上千的死去,那麼繼續再死個成百上千,又有什麼問題?
就像是第一次說謊,臉會紅。
第一萬次說謊,自己都信了。
第一次拿錢,手會抖。
第一萬次拿錢,少了都懶得拿。
第一次殺人,會害怕。
第一萬次殺人,只是手痠了而已……
『將軍,需要我去問一下他們說了一些什麼?』塔克薩的心腹問道,『我去找一些小的邦國將領,他們不敢對我們有什麼隱瞞的……多問幾個,然後相互對比一下,如果他們敢騙我們,下一次就派他們去死!』
『你是蠢貨麼?!』塔克薩大怒,伸手就拍了一下心腹的腦袋,將他的頭盔都拍歪了,『現在西域邦國就已經對我們不滿了,你這是要讓他們徹底爆發出來麼!他們正好沒有理由,你這是要將刀子送到了他們的手上!』
心腹也不敢反抗,連連應是,等塔克薩氣消一些才問道:『將軍,那麼我們現在怎麼辦?』
『什麼都不辦!』塔克薩沉聲說道,『現在就只有一件事情,訓練好我們的兵!下一場戰鬥,或許就是我們的生死之戰!』
誰都清楚現在西域的仗不好打了。
那麼誰都在考慮着萬一的情況,因爲現在的『萬一』,已經算不上『萬一』了。
至於那些普通的西域牧民,之前並不知道這些事情,現在也就繼續不知道好了……
反正最開始的時候,這些西域牧民要麼將腦子獻給了西域邦國的統領,要麼是獻給了佛陀,現在就繼續下去罷,反正不可能將腦子給這些西域普通牧民還回去。
心腹便是點頭應是,然後轉身下了土坡。之前塔克薩在西域邦國身上咬下了些脂膏,現在要徹底的消化,沒消化之前,塔克薩不想動。
所以,這就是步森敢在外面擺出來讓塔克薩看的原因?
塔克薩站在土坡上,又是盯了遠處的步森那些人一會兒,便是磨了磨牙,也轉身下去了。
……(〃′皿`)凸……
西海城。
就在張遼和韓正離開了西海城,各自執行相關事項的時候,在西海的一些『聰明人』準備逃亡了。
這是一個隱形的商會。
一些商人集結起來,相互抱團。
人類多半有抱團的習慣,羣居動物的特性,也會在這些商人裡面體現出來。
這個世界永遠不缺乏『聰明人』,雖然說張遼已經讓兵卒在城內公示,說是驃騎大將軍的援軍即將抵達,西海城是安全的,但是依舊有人不相信,覺得這是官方的騙局。
在西海的一個大院子內,左一堆右一羣的人在房屋各自的角落裡面或蹲或站,一邊哆哆嗦嗦的在火盆上取暖,一邊罵娘。
西域的秋天,早晚溫差已經很明顯了,夜間的溫度往往都會跌落到個位數。因爲戰爭的原因,一些物資都是配給的,所以原本一個人睡一個房間的『奢侈』行爲已經不可能了,爲了取暖,也爲了保護自身僅有的一些財貨,一些人就自然而然的彙集起來。
一個身材魁梧的人走進了院子,在院子內和屋內的人見到了便是紛紛起身,見禮的見禮,叫哥的叫哥。此人臉上帶着一些見過了生死鮮血纔有的冷酷表情,在他的身後,則是跟了兩名的持刀漢子,大概是此人的護衛。
從旁人對其的稱呼,大體上知道此人姓關,人稱關二,至於結尾是叫哥還是叫爺,那就是對應着稱呼者和被稱呼者之間的相互等級差異了。關二是隴右人,在西羌之亂的時候,他父親和他到了西域這一帶,然後在斐潛派遣呂布的時候開始和呂布接觸,憑藉着漢人的身份,留在了西海城當中。
呂布離開了西海城,城中的兵權暫時由張遼進行管轄,但是實際上張遼的管轄並不能立刻讓城中所有的兵卒都安心。
這就像是一個大的分公司的老總忽然被罷免,來了一個新領導之後總是有些動盪。再加上如果西海城周邊沒有什麼外敵來襲,這種動盪大概率就會漸漸的平息,但是如今西海城內西域聯軍來襲的事情已經沸沸揚揚,就像是公司快要被其他公司吞併了,西海城中的自然也就有些傢伙會有一些其他的心思……
如果一個公司倒閉了,公司裡面的員工會和公司共存亡麼?
如果一個國家倒下了,國家裡面的民衆會和國家共存亡麼?
前者,基本上是不肯能的,而後者麼,不管是幾千年的歷史,還是後世近現代的大熊,都證明了一點,『共存亡』在小規模上或許有,但是一擴大之後,各種樂子魂就按捺不住了。
『怎麼樣?』
『對啊,二哥,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西域聯軍……是真的要來麼?』
院子內外的人彙集到了廳房,目光緊緊的跟着關二,甚至有些人都將呼吸屏息,等待着關二給他們說出一個結論。
關二坐在上首位,沉默了少許,也沒有過多的賣關子,便是點頭說道:『西域聯軍真的來了!張將軍走了!』
此言一出,便是一片譁然。
在這之前很多人還可以暫時矇蔽自己,表示西域聯軍不回來,亦或是給自己找一個能夠安心的理由,比如大都護在啊,張遼將軍也在啊云云,可是現在呂布離開了,張遼也離開了……
有上帝視角的自然知道張遼是去狠狠揍了西域聯軍一下,而且西域聯軍並不是那麼可怕,可問題是在西海城當中的人,怎麼可能獲得上帝的視角?
因爲準備作戰,先要保證部隊的需求,城中對於居民的給養就自然不足了,隨着氣溫下降,飢寒交迫的情況也就在所難免,不管是普通的人還是類似於關二這樣的行商,都是要吃飯的,沒飯食就自然會恐慌起來。
現在西海城中,到處都缺糧草。
即便是誰手頭上有糧食,也不會輕易拿出來,更不會無償的分給其他人了,而且這種看起來似乎是很良善的行爲,在現在這種情況下說不得立刻會引發哄搶,然後連帶着分糧食的人都會被人捅死在現場,甚至還不知道是被誰給捅死的……
『知道麼?前一段時間,張將軍讓人查抄了……好些人……』有人低聲說道,『說不得張將軍出征的嚼頭,就是那些人的血肉……』
『……』關二沉默着,其他人也沉默着。
關二冷眼旁觀着衆人,除了他自己表面上的保護自己財產的由頭之外,他還有一個更爲隱匿的理由,使得他不得不逃離西海城……
聚集在院子裡的,都是行商,大的小的。這些人因爲西海城的富裕和商貿而來,也在貿易上賺了很多的錢財,現在他們被困住了。
關二不想死,其他人也同樣不想死。
因爲他們還有大量的錢財沒花完,要是就這麼死了,那麼錢財豈不是白白便宜了旁人?
『不行,我必須要回去!』有人咬牙切齒的說道,『必須要回去!不能繼續待在這裡了!』
『對,對!不能待在這了!』
『沒錯!兵荒馬亂的,多待一天就是多一天的風險!』
『我聽說城內有地道……』
『閉嘴!就算是有,也輪不到我們……』
關二目光在衆人身上略過。這些人都有些錢,而且都是在西海城建設之後,通過漢人和胡人之間的貿易賺到了一些錢。
當然,在場的所有人,不管是關二還是其他的人,都是認爲是他們辛辛苦苦,風沙勞碌才賺到了現在的錢,和驃騎沒什麼關係,和大漢也同樣無關。
因此張遼之前查抄胖子安的事情,讓他們恐懼了。怎麼能對善良的,醇厚的,老實的商人動手呢?這一次動了胖子安,下一次是不是要動到了他們頭上?
自己辛辛苦苦賺來的錢,就算是自己死了,也是要留給自己的孩子的,怎麼能被他人白白搶走?
這難道有什麼錯麼?
衆人紛紛議論,越來越是焦慮。
『出了西海城,又能去哪裡?』
『去哪裡都比西海城好!這裡馬上要打仗了!』
『就是!漢國之前沒來西域的時候,我們也不是活得好好的麼?』
『可是就算現在想要走,也走不了了吧?』
四周都是行商,這些行商因爲熟悉西域的情況,所以是以西域爲主的,而那些偏向於漢地的商人則是在上一次遷移躲避的時候跟着周邊的一些村落的人去了玉門關。
關二嘆了口氣,『我可以聯繫一下老德……先找一個地方,避一避風頭,若是真安全了,再回來也不遲……』
『誰?』
『哪個色目人?』
『不是聽說他死了麼?』
關二搖了搖頭,『他藏起來了。我們救他出去,換他找一個安全的地方給我們。』
老德是色目人。
關二他們是漢人。
但是所有人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是商人。
『要不……要不我們去玉門關罷?』有人有些遲疑的說道,『去漢地,漢地……』
還沒等這個人說完,就被其他人給否決了,『漢地?你是傻了還是蠢了?當年我們父輩祖輩爲什麼逃離了漢地?難道你自己不知道麼?漢地那些官兒,若是當年對我們父輩祖輩但凡能夠好一點,我們現在也不至於在這裡!我不相信胡人,但也不相信漢人!』
『就是!看看西海城裡面的那些當官的漢人,不就是和之前漢地裡面的官吏一個鳥樣子!』
『百姓死幾個,死了多少,那些當官的纔不會管!只不過是換一個名頭而已,之前說是山裡面的賊匪做惡,現在西海就說是馬賊幹得!』
『好了!』關二沉聲說道,『願意留下的留下,願意走的就走!但是不管是選哪一個,都不能出賣兄弟!若是有人做了叛徒,便是天涯海角都要追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