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們說的那個“老地方”是一家名爲“名流”的咖啡館,雖然說是咖啡館,但裡面還能上網,還有一層可以唱k,甚至還有揚州炒飯賣……我和百合子親切地稱呼它爲“ml”。百度

北京太冷了,四五年了,我還是適應不了這裡的氣候。冬天雖然到處都是暖氣,可是一從公交上下來,你的噴嚏就都結成了冰。

尤其是……一個人住的時候,更冷。

我挫着手從公汽上跳下來三步並作兩步衝進ml,一衝進去就狠狠地解開我的大圍巾大帽子大手套,把自己從一個球裡解放出來;店員姐姐很親切地衝我打招呼,那目光就活像看沒見過冬天的小孩子似的。

然後,我眼睜睜地看着一輛的士停在路邊,百合子光芒萬丈地從上面下來了。女人實在是太可怕了,她居然就只穿了一條薄薄的襪子和長筒靴,短風衣還是敞開的……嘖,我情緒複雜地想,我都恨不得穿三條秋褲呢!

她一衝進來就風風火火地把圍巾帽子大衣往座位上一丟,連着坐下來灌了一口水的動作一氣呵成,整個過程持續了不到五秒鐘;隨後,她捏着熱水杯,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我:

“說,是誰要包養你?”

我大驚:“你怎麼知道……”

她翻了個白眼:“我什麼都不知道!這不等着聽你說嘛!”

我和百合子的關係,非常奇妙。我們認識的過程也非常奇妙,從認識到現在,大約也有個幾年了……這種奇妙一直持續到了現在。

如果說我是這個時代最無恥最不要臉的男作家,那麼百合子一定是這個時代最無恥最不要臉的女作家。

聽上去就好像我們是一對兒似的,但其實卻不是這樣;我和她甚至連紅顏知己/藍顏知己也算不上,如果真是那種涉及到男女感情方面的關係就糟糕了,我什麼也不會對她說,她也什麼都不會對我說——世界上絕大部分的愛情都是這樣。

百合子是我的戰友。

在這個世界上,你無恥、下流、爲了生存不擇手段地不要臉着,總要有那麼一兩個夥伴和你一同奮鬥,纔不至於寂寞、纔不至於深夜的時候無人理睬、纔不至於陷入困境的時候無人商量、纔不至於深覺對不起自己的良心而愧疚至死。你們得很相似,有着共同的大腦回路,經歷過無數不堪回首的風中往事,努力一直笑着笑到最後……但是你們永遠也不可能成爲戀人,無論性別。這種關係一旦摻雜了感情,就誰也無法忍受誰了。

從主流媒體的角來說,百合子未來一定是讀書版頭條的那種“美女作家”。從Acfun彈幕的角來說,百合子是一個萌妹子。與此同時,她還可以根據形勢變身成酒會上穿晚禮服的x線女星、必勝客戴白鴨舌帽的送貨小妹、穿碎花裙子的小學女教師,手持菸頭的搖滾女藝人、安妮寶貝風格的那種文藝女攝影師。總之,當我們在一個現已廢棄的小論壇裡相遇時,她還是一個在上學的憤怒小青年。

那時候我也還在讀書,我的兄弟還沒有激憤地榜上敏感詞敏感詞敏感詞的束帶去教學樓上拉橫幅,我的兄弟還沒有被開除,我們還沒有畢業,我們也還沒有散場,我也還沒有流落在這個城市裡,朝不保夕。

後來過了很多事情,很多年……其實也沒有幾年。但是,就像張愛玲說的那樣,年輕人的一生,兩三年就完了。

最後,現在的我們都在爲了成爲一個不靠譜的作家而努力——爲了生活、而不要臉地寫下去、並能掙到錢是多麼偉大的一件事兒啊,北京的房間它那麼的貴啊,四萬塊一平米,我買不起啊!

扯遠了,話說回來,女人真是可怕。百合子簡直就是女人中的戰鬥機……我知道你是天才女作家天生敏感細緻入微,但你也不要一見面就如此真相帝啊!

他還沒直接提出要包養我呢!靠!

她幽幽地把店員小哥叫了過來,幽幽地對着他拋了個媚眼,幽幽地叫了一杯熱飲,幽幽地把它喝了下去,再幽幽地說:“和包養有什麼區別嗎?”

我立刻垂頭喪氣:“沒什麼區別。”

“你是怎麼回事?”她挑了挑眉毛,“誰啊?我認識不?”

“你……認識的。”

“前不久天天給你投幾百塊催更票的那姑娘?出你同人本的那個大手?”

“……不是。”

“你多好的福氣啊,”她羨慕地說,“那姑娘多純情啊,從來都沒有漂亮姑娘給我投那麼貴的催更票!她是真的愛你啊你早該明白!”

“不是她啦!”我一個頭兩個大,“……不是女的。”

“臥槽!”她震驚地猛一拍桌子,聲音之大把整個館內都震動了:“男的!真的是死基佬啊?!”

我頭痛不已,當着店員的面頭簡直要低到塵埃裡去:“你就不能小聲點嗎……淡定!淡定!”

百合子這姑娘,霸氣威武,勇往直前,永遠都無比華麗,這世界上就沒她不敢做的事兒;比如,她最威猛的記錄是勾搭作家或畫家或記者或編輯、小透明或大神、文藝青年或三俗青年各色人等從來沒有失敗過……她擱在過去,那就是大上海的一交際花啊!

但是,怎麼說呢,她本質還是一個柔軟細膩的巨蟹座小姑娘……咦,好像我也是巨蟹的……

咳,所以她總是雷聲大,雨點小。說難聽點是葉公好龍——你看,再高h的**她都敢寫了,我一說真有人要那啥我,她就狗耳被閃瞎了!

“這不一樣!”她瞪着我,“這是現實!不是小說!居然還真有這種事……”

我小聲說:“有什麼區別,現在不也是一個腦後插管的時代嗎?”

她不耐煩了,直接拍着桌子說:“到底是誰啊?!”

唉。我長長地嘆了口氣,對她說:“你還記得……十月份我們去參加作者大會時候的事嗎?……後來……後來我們又參加了那個搜狐讀書頻道的網絡文學研討論壇。”

“嗯……等一下,”她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驚恐地對我說:“是不是你當初微博上那個……求包養的那個?!你的男讀者!?”

不……不是男讀者……我沉重地想,但是也**不離十了。

年輕的朋友們,沒事你們別在網上喊求包養,真的。喊多了,就成真的了。

***

我又要開始繼續想那些從夏天以來發生的亂七糟的事兒們了。從北京的這個寒夏開始,一直到九月,到十一我終於去參加了平生的第一次作者大會;然後我還參加了十一月份的網絡文學論壇。

這幾個月過得像夢一樣。我小黃瓜笑臉迎人,你打我一巴掌,我再轉過頭給你扇另一邊,開心就好。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我什麼都會。陪那誰誰誰麻將,桌遊,wow,三國殺,出去**,參觀美術館,接受採訪——雖然這個採訪只是網站內部的……但是,算不算是我逐漸的、悄悄的、開始,邁入,大神的行列了?

但是,此時此刻,我眼前卻全是那個清清楚楚的聲音,還有那咬牙切齒的一張臉:

“你就這麼喜歡到處亂勾搭人?嗯?”他坐在一張電腦桌前,嘴角有點抽動地說。

“哪能啊黃總,多交朋友好辦事不是。”我陪着笑,誠惶誠恐地說。

他的臉瞬間就垮下來了。垮得我心驚膽戰。

“你就過得這麼艱難?”他繼續咬牙切齒地說。

太難看了,我想,這多帥的一張臉啊……給歪成這樣。

“你就過得這麼艱難?啊?!”他提高音量,“我們站的作者,年收入不低了!要像你這樣賣得難看的麼!”

糟了!我心中大驚——莫非是因爲我果真寫得過於黃暴,離步慕容笑笑生後塵不遠了,公安機關給老闆施壓了麼!難道我要被跨省了!——不對!牡丹花下死的黃暴比我多多了!他都沒被抓難道我這種內涵小說的作者能被抓嗎!內涵……難道,難道就是因爲內涵?!我的心不斷往下掉,滿腦子都是讀大學時候的事,那些敏感詞敏感詞和敏感詞,難道我是因爲寫了高幹這個題材所以步《天上人間》後塵……

他見我完全陷入驚恐之中而沒能理他,只有氣呼呼地大吼了起來:“你就過得這麼艱難?啊?!天天求包養!你求個p的包養啊!”

我完全被震聾了,呆呆地立在原地。我說過什麼了?我幹過什麼了?

“算了,你走。”他自顧自地吐了口氣,把我趕出去了。

***

我覺得我的記憶完全亂成了一鍋粥。我坐在ml裡,坐在百合子對面,手裡的銅勺子反覆攪動着那杯咖啡,白糖沫兒就在棕色的杯子裡轉啊轉啊轉啊,轉得我更加想不起來了。

我得好好把夏天以來的事情整理清楚。十一我去參加了作者大會,作者大會上——

“居然是大強哥。”百合子捧着那杯茶,嫉妒地看着我說:“臥槽!大強哥那麼帥!你賺翻了!怎麼沒人包養我啊!”

還沒等我說完,她就自顧自地瞬間轉移了話題重心,語氣由嫉妒變成了失望,又震驚變成了淡定:

“什麼啊,我還以爲是哪個神秘男讀者,比如一天送你一百朵玫瑰花的那種富二代小哥什麼的,希望把你關在家裡,用穿透琵琶骨的鎖鏈鎖在金色雕花的牀柱子上,用□逼着你只能天天寫給他一個人看。”

“喂——穿透了琵琶骨還怎麼打字啊……”

這就是百合子,腦袋裡都是一些亂七糟三俗得不能再三俗的東西!任何人都跟不上她思維變化的速!也正因爲如此,她是整個框框站最天馬行空的女作者……天馬行空到大家都看不懂!

——好,還是有人能看懂的,要不她爲什麼紅了呢。

“切,或者我還以爲是寶寶呢。”她懶洋洋地說。

我頓時啞口無言了。

“寶寶現在都要成爲你的官配了,”她眯着眼睛說,“你現在竟然揹着他來了這麼一出!等你和大強哥同居以後,還怎麼和他每天打遊戲到半夜三點鐘呢?悲劇啊,一段誠摯美好的感情,估計就要這麼沒了,真不知道廣大羣衆知道了以後會怎麼想。”

我完全無話可說了。她腦袋雖然亂,但是她說的沒錯……其他人會怎麼想?

框框的員工?框框的數萬作者和百萬讀者如果知道了……會怎麼想?

寶寶是黑豹的暱稱。黑豹,豹豹,框框真正的天才作家——你問我天才是什麼樣?去看看他的文,你就什麼都知道了。

那日在作者大會上,當大強哥講話完畢後,我無聊地走到角落把香蕉皮丟到角落的垃圾桶裡,剛轉身就被一個人喊住了:

“你好……你是小黃瓜麼?”

一個穿着白t恤的男孩子輕輕叫住了我。他聲音清脆,面容清秀又安靜,笑容有些靦腆,只有神情是閃着光的——他看起來才只有十歲!

我瘋狂地調用我腦內的資料檢索着今天到場的一百位作者的資料,作者,此人絕對是作者,今天框框的員工全是男西裝領帶女晚禮服高跟鞋的!會隨隨便便穿着學生裝到場的只有作者自己!

剎那間福至心靈,我大驚,甚至差點倒退一步:“你是……豹豹?”

他輕輕地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是啊。”

我勒個去!框框去年最閃耀的明星作者,被譽爲天才的超級大神此時就站在我面前!女讀者們之間一直流傳着“寶寶是個超可愛的正太”的傳說,真·誠不我欺啊!

我趕緊伸出手和他握手——在這個十歲就功成名就的傢伙面前,我深刻覺得自己分明就是一隻老黃瓜,皮都幹了:“你好你好!我一直都在追你的《星魂之海》……”

“我也看過你的啊。”他笑起來眼睛格外燦爛有光。

“你說哪本?”我大爲狂喜,豹豹大神看過我的文豹豹大神看過我的文——但是一股莫名其妙的焦慮又涌上我的心頭,畢竟,我的那本,陳聿哲的故事,標題都取得那麼不堪入目,文筆也一直追求小白小白再小白,至少對於他的風格來說,實在是太三俗太譁衆取寵了……

“是最新的那本麼?”我問。

“不,”他搖搖頭,眼睛晶亮亮的:“是你的第一本《天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