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世事難料

那日之後, 皇帝忙着清理楚王安插在宮中的奸細、眼線和刺客,也忙着聽取來自戰場的消息。

而夏雪則回到家中,也好似忘記了在宮中發生的一切。

隨着日子推移, 她的胃口也隨着肚子一起變大。

博望公越發的忙了, 回到家幾乎還沒站穩腳跟, 又被宮裡哪個傳令官給他送來了最新的戰報。

夏雪最開始還會過去偷聽, 可聽了幾日發覺來回來去都是那麼一句:戰事膠着, 情況嚴峻。

那些打仗的事情她不懂,可她相信楚王渡江而來一來水土不服,二來補給沒那麼及時, 若是不能在短時間內打敗參商率領的王師,那時間一長他們的敗事就註定了。

可她擔心的是那日聽到的消息:參商受傷了。

雖然戰場上受傷乃是常事, 但作爲一個坐在帥營裡運籌帷幄的將軍他怎麼就受傷了呢?她想也許是自己想的太簡單了, 一個將軍應該帶着戰士衝鋒陷陣纔對吧。

而在冷靜下來的時間裡, 她更多的開始後悔自己那天在皇宮中說的話。冀王爺是他兄弟,更是爲他而戰的……冀王爺受傷, 他應當是最難受的一個。

可夏雪當時那句話卻分明是在質問他“是不是你讓冀王爺受傷的”,多麼無理取鬧、多麼讓人氣到胃疼的話……而說出這話的夏雪真是叫狼狗吃了心肝的!

可即便是知錯了,她還是不知怎麼更正錯誤。

直到那一日,讓她當面認錯的機會來了。

皇帝親臨夏府,與博望公在翰墨軒商議時候, 夏雪知道他一定會來看自己, 就算是不爲了自己也爲了……腹中的孩子!

她懷着這份自信守在門口好久, 這個過程中一直在想待會見到該怎麼跟陛下道歉, 就說當日只是着了急, 所以口不擇言了?想了許多種解釋的話,卻越發煩躁——怎麼沒一句聽得順耳的!

後來她聽見腳步聲靠近了, 就連忙跑回牀榻上,扯過被子就蓋在身上假寐。

可她剛想問自己爲什麼要躲的時候,皇帝已經進來了。

夏雪也只好睜開“惺忪”的睡眼,好似剛看到一樣,問:“您怎麼來了?”

有一陣子沒見,皇帝臉上鬍渣也起來,看起來也滄桑多了……看着怪叫人心疼的。

他沉默着在牀榻旁邊坐下,替夏雪掖了掖被子。

夏雪張張嘴,道歉的話就在預備中……

“楚王降了。”

從皇帝口中聽到這四個字的時候,夏雪之前要說的話一下吞了回去,只剩下歡喜的聲兒:“真的嗎?那太好了!打了那麼久的仗,終於有了好消息了!冀王爺過幾日就能回來了吧,到時候我們一起喝一杯……你們喝酒,我以茶代替……”

皇帝面色疲倦地望着她:“冀王爺……戰亡!”

“以茶代酒……”夏雪並未意識到自己重複的話語,然後才反應過來皇帝說了什麼,忽然停下,直愣愣地看着他,忘記了說話。

漫長思考時間後,她忽然笑了起來:“您一定是開玩笑的。楚王都降了,冀王爺馬上就能回來了呀。”

皇帝沒說話,只是臉色凝重地看着她。

凝重到夏雪幾乎要相信這是真的了。

可是她依舊不信!

她掀開被子站起來,被子下面的她本就是衣着完整的。她一邊笑着一邊急衝衝地往門外走,一邊還唸叨:“我去城門口等着冀王爺帶領大軍凱旋歸來!”

還沒走到門口,人被抱住。

她感覺到皇帝把頭埋在她頸窩之間,有涼的液體和熱的呼吸貼上肌膚,良久之後她聽見皇帝低沉的聲音:“人不在了,戰場上只找回了盔甲……”

許是見識過兩次的假死,夏雪這回是真的不信了。況且“只找到盔甲”,那就是死不見屍了。連屍體都沒找到,那怎麼能說人就沒了呢!

可她如此斬釘截鐵地不信終於在見到那隻殘破不堪的盔甲的時候崩潰,她在後面聽着前線士兵同皇帝說起戰場上的事。

他們說:將軍他身先士卒,有什麼危險都是他衝在最前面。幾場仗打下來屬他受傷最多,但他從來不喊痛,還讓軍醫先給其他人治療……那是最後一場仗,窮途末路的楚國人自知勝敗已定,便將朝廷大軍引入山谷,意欲藉着泥石流來個玉石俱焚,一場爭分奪秒的惡戰就此展開……將軍爲了不讓戰士們困死在山谷裡,他不顧自身,衝入楚國軍中,劫持了楚王,逼着兩軍慢慢退出戰場……可楚王這勇猛不減當年,竟然拖着將軍在山谷裡纏鬥……

那泥石流眼看就要將兩人吞噬,將軍還要分神呵斥戰士們退出山谷,一個分神之間就讓楚王掙脫,可恰巧那時候楚王頭頂有一團巨石滾下來,得意忘形地楚王竟然沒有發現……直到將軍將他推開!

那巨石落地那一刻,天地都好似震了。楚王被推開,只是擦傷了一點皮,而將軍卻被整個壓在巨石下面……

後來楚國軍隊被制服了,楚王降了。再後來我們在山谷裡尋找,到處都是血肉模糊,哪裡還看得到什麼人,只能看到那被壓得殘破不堪的盔甲……

將軍沒了,是真的沒了!

夏雪躲在後面,捂住嘴巴無聲地哭了,可她還是不信他們。

最終讓她肯面對這事還多虧了一個人——楚王。

沒想到吧,此人下了狠心造反,甚至都往宮裡派了殺手去,卻還會被參商最後的舉動感化了。若不是參商最後推的那一把,他或許早逃了,逃到什麼爪哇國等待東山再起。

夏雪去廷尉府看楚王的時候,他眼中包着淚:“我女兒死了,我知道兇手不只是他,還有我。可我籌備了這麼多年,我不甘心……打了最後一仗,我兒子逃了,他說他想活着。那時候,我知道我死定了,可我沒想到他會把我推開……纏鬥的時候他說他會還一條命給我女兒,我說人都不在了,要命有何用。他說會有用的……可我沒想到他用他的命來救我。”

人哪真是犯賤,親友的話不信,偏偏對敵人、陌生人的話深信不疑。

楚王這一句,差點叫夏雪崩潰。她腿軟地走出廷尉府,煞白的天映着她煞白的臉。

參商說要還楚阡陌一條命,難道他上戰場就是爲了還命?他當時究竟因何殺了楚阡陌?

若是說這些和夏雪一點關係都沒有,她是絕對不信的。

可但凡有一點的關係,他的死就成了一枚毒刺慢慢扎進她心裡,讓她愧疚讓她自責。

雖然這份愧疚、自責不會要她死,但也足以讓她在午夜夢迴都驚醒來,想起有那麼一個人或許是因爲她的原因而走向死亡。

這就是魘症了。

也因爲這個,夏雪孕期精神狀態一直不好,熬過八個多月孩子就急吼吼地出來了。

同她娘一樣是難產,又是人蔘吊着又是蔘湯灌着,連皇帝都顧不得攔阻,衝進來掐她人中,一直在耳邊喊她。

痛到不能自已的時刻夏雪感覺到有一股力氣突然灌入身體一樣,朦朧之間她似乎看到參商笑着說:真想看看孩子像你還是他?

她痛醒過來,聽見耳邊是皇帝驚慌的聲音,他從未有過如此方寸大亂的嘶喊。一下子,夏雪徹底醒來,又咬咬牙用力。

孩子第一聲啼哭出來的時候,她笑了。

後來他們說孩子長得像爹,夏雪也看了:的確像他們馬家的小子。

因爲孕期孩子一直很安靜,也沒怎麼鬧騰,所以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以爲自己懷的是女兒。

可生下來才知原來是個安靜的美男子。

這生孩子遭了大罪,後來餵奶時候夏雪一開始擠不出奶,可她又不願讓奶媽來喂孩子,任誰勸了都沒用,她硬是下了狠手地讓人給自己擠奶,每次也是痛得冷汗直冒。後來終於擠出了一點。

皇帝體諒她,一直沒有提把孩子帶回宮中。可這畢竟是皇家子嗣,他不出馬,宮裡那一位皇帝他親孃,孩子的親奶奶忍了三個月,終於忍不住了。

太后親自來了夏府看望,還專挑了夏雪要奶孩子的時候——人家早把奶孩子的時間摸透了!

太后說:“丫頭,進宮吧。我也看出來了,其兒這輩子是非你不可了。我這身子也快不行了,總不能看着他這一國之君真成了孤家寡人。”

夏雪當着她的面也不避諱,掀開衣服就把乳·頭塞到孩子口中,她頭也沒擡:“先前我娘身子不好,我給開了些方子,治的都是體虛的。已經拿給御醫參考了,您可以姑且一試。”

太后眼睛盯着孩子,那小鼻子小眼睛的和皇帝小時候一模一樣,連吸奶時候小皺眉頭的樣子都像極了!這越看越是喜歡,可又不好明着把孩子帶回宮裡去,一邊也就更氣夏雪爲何不進宮了。

“你就不怕我喝了藥就出事?”

夏雪擡頭:“我爲何要怕?您出事,最難過的應當是陛下,與我何干?”

太后笑了:“不錯,我這個娘若是出事,其兒會難過。可你沒見到你生孩子那日,他都瘋成什麼樣了。孩子出生,他大赦天下。孩子滿月了,他又賦稅減半……我看沒等他百年就該吧皇位都讓出來了吧!”

夏雪逗弄孩子的手頓了下:“我的孩子不會進宮。”

可惜這一語最終沒有成真。

當少年皇帝坐上皇位之後,太上皇拉着夏雪周遊各地時候問她是否後悔把孩子一個人丟在京城裡。

夏雪的回答竟是:孩大不由娘,跟你一樣。

這挑釁加調侃的,可把太上皇給惹惱了,發誓明早一定讓她下不來牀。

周遊那一年太上皇與夏雪已過而立。

有人說在南方見過冀王爺,太上皇便陪着夏雪去南方找;

有人說在北方,他們便去了北方找;

有人說……

或許未來真能在某個地方見到他呢?要相信世事難料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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