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教室,我小心翼翼揹着同學享受了這袋熱牛奶。我羨慕過有牛奶喝的同學,那時候一袋牛奶一塊二毛錢。
這是袋純牛奶,就是沒有甜味兒的,說實話我喝不慣,勉強喝到一半就覺得喝不下去了。好難喝,像有股牛屎味兒一樣。
可我知道這是好東西。
王昭陽的這份厚愛,我簡直覺得無以爲報。一直以來我對老師的印象都不大好,覺得他們都是勢力的,只看成績看錶現,像我這種成績不好不差的學生,最不容易在老師那裡留下印象。
作爲學生,我覺得我能報答他的就是好好學習了。
王昭陽說,我以後一定會比她們有出息。這話我聽來不像鼓勵,更像一個要求,我要是沒出息,簡直是對不起他這句話。
班主任把我換成了歷史課代表,一個星期大概要收兩次歷史作業,早上。王昭陽經常塞我一袋牛奶,也不是每次,就是如果抽屜里正好有,他就會給我,沒有就算了。
漸漸地,我開始習慣這股牛屎味道。
端午節正好趕上週末,上完早上的課程,學校提前放假了。很多同學都直接回家了,食堂也沒有準備午飯。
我也隨着大部隊走出學校,他們騎着自行車在下坡路上撒野的時候,我走得很慢很慢。
六月的太陽在頭頂照耀,又餓又熱讓人有點發昏。我常常一個人滿懷心事地慢悠悠走在路上,常常希望每條路都沒有盡頭,讓我這樣無知地走下去,不必應對任何未知的煩惱。
他們到家了有香噴噴的米飯,我到家了有冷言冷語的我很討厭的吳玉清。
王昭陽的摩托車在我身邊停下,“你的自行車呢?”
我的自行車又破又爛,我不願意騎。
“丟了。”我說。
王昭陽知道我家在哪兒,距離學校不算近,他說:“老師帶你一程吧。”
我看着周圍還沒散盡的學生,搖頭,“不用了,同學看見了會說我。”
王昭陽覺得有道理,摸摸我的頭,“那路上慢點,餓了就隨便買點東西吃,老師先走了。”
“嗯。”
他揚長而去,坐在摩托車上的身姿,對瘦弱的我來說如此高大端正,彷彿我永遠望塵莫及的依靠。
終於還是到了家裡,我用鑰匙捅門,剛把門打開,就聽見吳玉清的房間那邊穿來一聲尖利的,“燕小嫦?出去!”
我急忙就退出來了。
吳玉清又把男人帶回家睡覺了。因爲今天我忽然放假,她沒想到我會回來,她經常在家搞這種賣肉的生意,我也不是不知道。
我在門口蹲着發呆,聽不到聲音,不知道里面什麼時候會結束,我就是很餓,樓道里又很悶,隔壁家裡傳出來的糉子香,快把我香暈過去了。
隔壁開門,出來的是陳飛揚,手裡拿着錢,可能是要出去買東西。看我一眼,他顛顛地下樓跑了。
陳飛揚基本一年一個樣,越長越高,上次見還和我差不多,現在就已經比我高了。沒兩分鐘,陳飛揚就買了袋鹽回來,但是沒着急進門,賊頭賊腦地貼在自己家門縫上探了一下,從口袋裡摸出一包煙。
他抽菸的時候,我嘴賤,說了一句,“回去嘴巴又不是聞不到味道。”
陳飛揚低頭看我一眼,“姐姐你別跟我媽說。”
嘁,我要跟你媽說話,你媽敢搭理我麼?
我就沒回話,陳飛揚看着我,好奇而關心地問,“姐姐你忘帶鑰匙了?”
這孩子單純,去了體校以後不常回家,打架喝酒抽菸,以爲自己很熱血了,其實對外面的事情還是知道的太少。
我也不可能跟他直說。
伴隨着我敷衍地“嗯”,肚子咕咕地叫了,覺得有點丟人,覺得也無所謂。陳飛揚聽見了,說:“要不然你到我家裡來吧,我媽和我姐包好糉子了。”
陳飛揚的姐姐跟我同歲,從小就拉攏小區裡的小姑娘排擠我,瞪我眼睛,還莫名其妙對我說“你麻痹”。
我也不知道哪兒惹着她們了。
陳飛揚煙抽完了,也該進門了,他轉身的時候,我說:“別跟你媽說你跟我說話了。”
陳飛揚愣一下,“哦,好。姐姐你要是餓了就到我們家來吃飯,沒事的。”
我垂下眼睛沒說話。
差不多半個小時,一個男人從我家裡出來了,挺矮挺挫的,男人瞟了我一眼,神清氣爽地下了樓。
我又等了兩分鐘,開門進去,吳玉清頭髮亂糟糟的,剛從牀上起來。
放下書包,什麼也不說,我去廚房開火做飯,吳玉清穿着個洗舊的背心,乳房耷拉着,紅褲頭沒穿褲子,盤腿坐在沙發上,數落我又多放了一個雞蛋,雞蛋不要錢麼,三毛錢一個好不好。
把飯菜端上去,稍微靠近吳玉清一點,就能聞到她身上那股女人才有的味道,我覺得很噁心,除了打架之外,一點不願意靠近她。
剛扒了兩口飯,有人敲門。吳玉清讓我出去看,我去開門,是陳飛揚端着個白瓷碗站在門口,碗裡放了四個糉子。
“我媽讓我送過來的。”
“不用。”我推辭。
陳飛揚非讓我拿着,我就拿着了。爲了防止還碗還要走動一趟,我是想直接拿糉子的,被熱糉子燙了一下手,只能直接把碗也收了。
關上門,吳玉清開始跟我吵架,“誰讓你拿人家的東西!”
我說:“他們自己送過來的。”
“送你你就要啊,要不要臉!”
這怎麼又跟要不要臉扯上關係了,我不高興,跟她嗆,“有你不要臉!”
吳玉清蹭一下躥過來,搶了我手裡的碗,開門就把碗扔出去,糉子都掉在地上了,那個碗在地上摔得乓乓響。
她一邊摔門一邊喊,“老子不要你們可憐!”
我不理她,找了本書打算看,吳玉清摔完門開始收拾我,一把把我手裡的書搶走,我手裡還拽着,直接撕掉了一頁。
吳玉清操了個雞毛撣子,一下就抽在我的肩膀上。我“啊”一聲跳起來,跟她對着打。
但我現在太瘦,多數時候我是打不過吳玉清的,只能往她臉上拼命地砸書,越砸吳玉清越生氣,擰着我的小胳膊,“我打死你,打死你這個白眼狼,吃老孃的穿老孃的,打死你打死你!”
身上不知道究竟捱了幾下,我不覺得疼,就是憤怒,怒自己爲什麼不是個大胖子,可以狠狠地欺負她。
我也不動了,“你打啊打啊,打死我這個房子就是你的了,打死我就沒人吃你的穿你的了,你有種打死我!”
吳玉清忽然又不打了,在我肩膀上狠狠擰一把,抓着雞毛撣子衝進自己房間,開始嚎啕大哭,“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喲……”
實話說,我爸媽死的時候,我甚至興奮過。我知道他們死了,這個房子就是我的了,我可以把房子賣掉,然後我就有一筆錢,我可以拿着錢去流浪。
只是我一個小孩子,不懂怎麼賣房子。
我又開始動賣房子的念頭了,我又想去流浪了,像安妮寶貝的書裡寫的那樣。看着摔了一地的書,我又想起王昭陽跟我說過的話,他說我以後肯定會比她們有出息。
我燕小嫦什麼沒有,就是有志氣,我去流浪能幹什麼,最多找個飯店端盤子,端到什麼時候纔是個頭。
把書收拾起來,找到剛纔被撕掉紙頁的那一張,找透明膠布把這張紙皺皺巴巴地粘回去。這是數學輔導冊,回去要交作業的。
我和吳玉清兩天沒說話,做飯就是她做她的,我做我的,自己吃自己的。
兩天以後學校開學,晚自習之前到就可以。我中午吃完飯就過去了,宿舍沒開門,就在教室裡泡着。
一個人坐在這裡,趴在桌子上睡得滿頭大汗。王昭陽看到教室風扇開了,進來關風扇,發現趴在角落裡的我。
他走過來,屁股坐在旁邊的桌子上,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我睜開眼睛擡起頭,頭髮貼着額頭,臉上還有壓出來的印兒,茫然地看着他,感覺自己可能在做夢。
王昭陽是笑着的溫和的,他問:“你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我:“來做題。”
王昭陽瞭然地點了下頭,“吃飯了嗎?”
我不知道他說的午飯還是晚飯。
沒回答,王昭陽,“跟我到辦公室來吧。”
辦公室裡現在也還沒有老師,王昭陽也是來得早的。我不清楚現在到底幾點了,夏天天黑越來越晚。
王昭陽的桌子上放着塑料袋,裡面是從外面買的炒菜,這樣也能聞見香味兒。他找了個凳子給我,讓我在自己旁邊坐下,說:“跟老師一起吃吧。”
我不知道怎麼拒絕,我嘴巴饞。
說着,他開始翻抽屜,又找出來一雙一次性筷子,打開以後剔掉毛刺放在我手裡。小塑料袋裡有三個饅頭,我們一人拿着一個吃,王昭陽口很大,幾口就幾乎要吃完了。
我悶着頭不好意思看他,故意吃得很慢很慢。王昭陽吃完一個饅頭,就沒吃下一個,坐在凳子上撐着下巴看着我,讓他看得我很彆扭,那還是吃快點吧。
把這口饅頭吃完,我想着自己該走了,王昭陽急忙把第二個饅頭遞給我,說:“多吃點。”
不能吃啊,王昭陽叫我來吃飯,肯定是臨時起意,本來買三個饅頭,就是人家自己吃的,我現在已經吃掉一個了。
我不要,王昭陽非給,盛情難卻,我就掰了一半來吃。吃完這半個,確實也飽了。
王昭陽讓把剩下半個也吃了,我說我真的飽了,他也不見外,幽幽地拿了那半個饅頭再次動起筷子。
吃了一口,把自己的水杯遞給我,說:“幫老師接杯水去。”
特別自然的吩咐。
我心裡怎麼覺得挺高興的,急忙拿了杯子去打水,走在路上緊緊握着這個水杯,彷彿是個很重要很親切的東西。
外面的炒菜真好吃,不像食堂裡清湯寡水的,要是還有下次就好了。
回去的時候,王昭陽已經打掃完現場了,我把水杯遞給他,他也沒有廢話,“回去吧,好好學習啊。”
說完話,他擰開杯蓋喝了口水,表情一下僵住了,差點把水吐出來。我笑一下,提醒了一個字,“燙。”
王昭陽緩了緩嘴巴里的感覺,低頭抿着嘴巴,“嗯,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