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裡設施改革,給教室弄了臺空調,每個星期限電15度,一個教室五十個來個人,全靠喘氣兒取暖。
這麼冷,哪有心情上課。
“燕小嫦,起來背一下。”歷史老師笑吟吟地看着我,一副小樣又走神了的模樣。
怎麼又是我!
歷史課,老實說以前大家都不怎麼當回事兒,後來我們班主任辭職不幹了,歷史老師走馬上任當了班主任,大家就都提起精神來了。不過我還是提不起來,可能因爲我們歷史老師長得太白淨,看着好欺負。
我站起來,根本不知道老師讓我背什麼,看也不看一眼,特牛逼地說,“不會。”
歷史老師也不爲難我,“坐下吧,好好聽講,自習課到我辦公室來背。”
我就識相地坐下了。
我們班同學,都覺得歷史老師對我是另眼相看的,因爲他特別喜歡抓我起來提問,但它提問我十次,有八次我都答不上來,勉強答上來了,也是旁邊有人提示我。
我不是地地道道的學渣,但我對歷史一點都不感興趣。
自習課,我拿着歷史書去班主任辦公室,歷史老師王昭陽在和辦公室的女老師胡扯淡。他是辦公室最年輕的一個,去年剛到我們學校來,我是他的第一波學生。
女老師們都很喜歡王昭陽這個小白臉兒,同學也喜歡,我不大喜歡,我除了自己誰也不喜歡。
王昭陽讓我自己找個地方坐,我就坐在窗臺那邊,看着外面的冰天雪地,一不小心又走了下神兒。
王昭陽在我腦袋瓜子上彈一下,“想男朋友呢?”
“我不早戀。”我乾脆利索地回答。
王昭陽訓話,“不早戀就對了,你們纔多大啊。”抽了個板凳在我旁邊坐下,王班主任表示關切,“來跟我說說,你這一天到晚上課發呆,想什麼呢究竟?”
我也不客氣,直話直說,“我要是說您上課沒意思,您會生氣麼?”
王昭陽起了興致,笑呵呵地問,“我上課怎麼就沒意思啦?”
也不是沒意思,就是,“老師我不喜歡學歷史。”
“爲什麼呀?”
“我覺得沒啥用。”
王昭陽這人脾氣特別好,根本不像別的班主任動不動就訓話,他說:“可是你考試要考這個的啊。”
我就無話可說了。
王昭陽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死記硬背吧,以後你就知道歷史的好了。”
這年我十七,王昭陽二十五,未婚。
那天晚自習回到宿舍,還沒開始洗刷,宿舍電話響了,舍友叫我去接。我就知道沒什麼好事兒,一接起來,吳玉清劈頭蓋臉給我一頓罵,“你這個小雜種,婊子養的野種,你怎麼不跟他們一起去死啊!”
吳玉清是我爸的情人,我知道她又喝多了。
那時候我還年輕氣盛,明知她喝多了第二天什麼都不記得,還是願意跟她嗆,我說:“婊子養的你不就是罵自己麼?”
吳玉清,“野種,我回不去了,死過來接我!”
把電話掛了,心情說不上灰敗,因爲這種事情我已經習慣了。
我必須得去接吳玉清,我有我的原因。
從宿舍出來,住校生是不能隨便出校的,還是走老路,自行車棚那邊可以翻牆。但我今天倒黴,翻牆的時候被巡邏的給抓住了,把我扭送到了傳達室。
班主任王昭陽過來接我。
傳達室大爺在用自己的白瓷盅喝茶,王昭陽問我爲什麼要私自出校。
我編理由,“我來月經了,出去買衛生巾。”
王昭陽臉色變了變,說:“你先找同學借不行麼?”
“借了,沒有,而且她們的我用了過敏。”我臉色平靜,撒謊從來不眨眼。
王昭陽當然不相信,讓我不要跟他撒謊。
一咬牙,我說:“我懂還是你懂,你不相信我還能脫了褲子給你看嗎!”
傳達室大爺擡眼皮朝我這邊看了一眼,王昭陽的臉色那個無奈啊無奈,隱着兩分怒火,把我揪出了傳達室。
學生都回宿舍了,現在學校的路上沒什麼人,王昭陽就站我面前,很憤怒,他質問我,“燕小嫦,有你這樣跟老師說話的麼?”
“有你這麼跟學生說話的麼,連來月經你都要管!”我真是欺負他脾氣好欺負到份兒上了。
王昭陽依然忍,但是已經氣得臉皮在抽筋了,“你要什麼衛生巾,我出去給你買。”
“不用,我自己買。你快開條讓我出去吧,不然超市都關門了。”
“燕小嫦!”
在老師們眼裡,我活脫脫就是個問題少女,撒謊逃課夜不歸宿,什麼不良記錄都有一大堆,除了成績還湊合,就是歷史從來不及格。
王昭陽這是第一次吼我,吼得我說不出話來,吼得我有點想哭,咬了咬嘴皮,“不買了,我回宿舍。”
扭頭我往女生宿舍走,王昭陽拉了下我的胳膊,把我攔住以後又急忙鬆開,他說:“你跟我說你什麼理由,我就讓你出去。”
我猶豫了起碼兩分鐘,終於沉聲說,“我後媽喝多了,我去接她回家。”
“你後媽在哪兒?”
“練歌房。”我不耐煩地回答。
王昭陽皺眉,“那是學生該去的地方麼,你爸呢?”
“死了!”我瞪着他,眼淚唰一下就流出來了,那目光就好像特別憎恨他。其實我誰也不恨,我就是覺得委屈,但我不想讓別人看出來我的委屈,就只能用這種恨的目光來掩飾。
王昭陽愣了愣,看着我的眼淚,大約估計我說的是真的,道歉,“對不起你別哭。”
我撇過臉去擦了把眼淚,“你讓不讓我出去吧。”
“太晚了,我陪你去吧。”
我看着他,覺得他閒事兒管得有點多。我是有自尊心的好嗎,我從來不跟同學講我們家的事,更不想讓任何人看見,我燕小嫦是依靠別人幹那種事情才能站在這裡的。
王昭陽有輛摩托車,那個年代也算牛逼的交通工具了吧。他開摩托車把我帶出學校,我就坐在後面,羽絨服透風,膝蓋還覺得很冷。
王昭陽問我冷不冷,我沒吱聲。我們之間隔着點距離,摩托車都得叉着腿才能坐,我特別怕自己貼到他身上,手指用力地抓着身下的鐵架,覺得有點尷尬。
我後媽已經在練歌房那個破皮沙發上睡着了,睡就睡吧,手還不老實,在掏皮沙發破洞裡面的棉花,一朵一朵揪出來扔在地上。
我走過去扯她,王昭陽在旁邊看着,不方便搭把手。
把我後媽扯起來以後,地方不遠,我說走回去,王昭陽非要馱着回去,於是把我後媽又放上了摩托車,後媽坐中間,我擠在後面,怕她掉下去。
然後到了我家。
我家住的老房子,是八十年代我爸還當工人的時候,上面分的,破破爛爛的,都是木板門,很不安全的感覺。
吳玉清不配合上樓梯,我就吼她,“你會不會擡腿啊,你是死人嗎!”
吳玉清就跟我對着罵罵咧咧,“我是死的,我死了好去下面報仇,我死了你也別想好過!”
這種話我從十五歲聽到現在,見怪不怪了,黑着臉把她往樓上拖,我家住四樓,每次把她拖上來,我都要累半死。
王昭陽一直在後面跟着,估計是怕我們兩個摔下樓梯,但還是沒好意思幫忙,用鑰匙上的小手電筒照着亮。
進門的時候,我和吳玉清打了一家,她說我關門的時候擠到她的手了。
她揪着我的頭髮,“你個白眼狼,我養你幾年,你就要夾死我啊,你給我跪下,跪下!”
吳玉清按着我的頭要讓我給她下跪,我纔不跪,直接用腳踹她肚子,王昭陽看不下去了,伸手拉我們,沒說什麼話,只是拉,估計還在觀察情況。
吳玉清到現在才發現王昭陽的存在,真是夠暈的,看見有人幫忙,她又罵開了,扯我頭髮扯得更厲害,“好啊你,十幾歲學會勾搭男人了你,我掐死你這個野種,掐死你!”
她罵我別的就算了,這是我老師行不行,說的是人話麼。
我也不管頭上疼不疼,一腳把她狠狠踹開,吳玉清摔倒在地上,覺得打不過我們兩個,委屈地在坐在地上哭。
說自己命苦啊,攤上這麼個白眼狼啊什麼什麼的。
我揉着自己的頭髮,根本不想搭理她,打算直接走人,但王昭陽沒走,蹲過去安慰吳玉清,扶着她站起來,和和氣氣地說,“我是燕小嫦的班主任,怕她一個人不安全陪她過來的,大姐你先去休息,我還要帶燕小嫦回學校,她明天還要上課的。”
吳玉清確實站起來了,對上王昭陽那春風化雨的眼神,看這人年紀不小,估計信了。忍了忍自己的眼淚,惡狠狠地瞪我一眼,踉踉蹌蹌地回了房間。
我家只有兩間房,進門一間房,裡面一間房,又當臥室又當客廳,吳玉清就睡那裡。進門這間房裡擺張牀,我回來的時候就睡這張。
吳玉清把門摔上了,只剩下我和王昭陽兩個人,王昭陽看了看這個環境,沒什麼地方坐,只能坐在我的牀上。
我的牀還是很整潔的,雖然都是用舊的牀單被罩,但也乾淨。
王昭陽問我:“你爸爸沒了?”
我黑着臉沒回話。
他接着問,“你就和後媽住在這裡?”
堵在心裡的話忍不住還是說出來了,我說:“她也不是我後媽,她跟我爸根本沒結婚。”
王昭陽可能被這個複雜的關係整懵了,微微翹着二郎腿,手掌放在膝蓋上,坐得還算端正。一派老師的派頭,他說,“燕小嫦,你能不能跟老師說說,家裡到底有什麼困難,老師也好幫你。”
“你能幫我什麼?”我不耐煩地看他一眼,想起來他是我老師,態度放柔和一些,“我爸媽都死了,這個女人是我爸騙來的,我給她房子住,她給我交房租。”
我爸媽兩個人渣,活着的時候就知道賭、打麻將,都不幹活掙錢,我爸算長得有點相貌,就騙了從外地跑來賣的吳玉清,接到家裡來養,告訴吳玉清我和我媽是她的親戚,吳玉清賣肉養了我們一家好幾年。
我十五歲的時候,吳玉清三十,我爸媽意外死了,大快人心。
到現在吳玉清也不一定知道我跟我爸是什麼關係,我沒把她趕走,因爲我需要有個人養我,吳玉清也不走,她說她要報復。
王昭陽問我:“她經常打你?”
我冷冷回答,“我也打她了。”
王昭陽微微嘆了口氣,打開自己重疊的兩條腿,回頭朝我牀上看了一眼,問:“你牀單很乾淨,自己洗的麼?”
我咬了咬嘴脣,還真不是我自己洗的,這兩年我就沒自己動手洗過牀單,但它始終都是乾淨的。
王昭陽說,“她還是很照顧你的。”站起來,“走吧,回學校,明天要上課。”
我不說什麼,黑着臉跟在王昭陽身後,樓道很黑,他依然用小手電照着路,我盯着他的背影一步一步往下走。王昭陽留的平頭,頭不大,但肩膀很寬的感覺,穿得是一件立領夾克,他是個年輕人,雖然是老師,但是也好打扮。
班裡挺多女生挺花癡他的,只是誰也不好意思明說。
我就這麼看着他,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我從來不把家裡的事情跟任何人說,他是第一個,這第一個對我來說,有點意義重大。
到了樓下,還是要上王昭陽的摩托車,他問我:“你冷不冷,冷得話就上去拿件衣服。”
我搖了搖頭。我冷,但是我身上這件羽絨服,已經是最厚的衣服,我沒什麼衣服,整個冬天基本都靠它過。
這羽絨服不好,洗過以後裡面就一塊兒一塊兒的,好多地方空得只剩下兩層布。所以沒必要的話,我也不洗。
正想上車,王昭陽把車筐裡的護膝給我,讓我戴上它。
我不是很會弄這個,扯了半天沒扯開,王昭陽嘆了口氣,拿過一個護膝打開,低頭給我圍在膝蓋上。這是男人的護膝,尺寸比較大,我腿細,圍起來要多繞兩圈。
王昭陽給我綁得很緊,越緊越暖和,圍第二個的時候,他低着頭說,“你沒穿棉褲。”
我眼淚又唰一下掉下來了,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就是想哭。
樓下很黑,我不說話,把臉轉到一邊去不讓他看到,王昭陽圍好以後,也沒再說什麼,上了摩托車,我叉腿坐上去,依然不好意思和他有什麼肢體接觸,小心翼翼地坐在後面。
漆黑的道路上,摩托車前燈在地面鋪開一個長長的扇形,一步一步,照亮顛簸未知的道路。
我看着他的頭,他的耳朵,他的脖子,他的衣領。
王昭陽王昭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