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龔夫人實則是個很風趣的人,面相也很和善,許雙婉歷來喜歡她,這時候也是微笑道:“哪是如此,上次小妹見我,道這個家是您親手替他們操勞着,他們才能衣食無憂,皆是您的功勞。”

“誒?”龔夫人往八仙桌那頭看去,小妹正在那頭煮茶,爐火裡的炭有點潮,出來的氣不好聞,她們人這纔沒坐過去。

這廂龔夫人看過小女兒,朝許雙婉嘆道:“她就沒在我跟前說過這好話,成天見的說我小氣,也不知道給她開個小竈多炒兩個小菜,餵飽她這小饞貓!”

“噗!”小饞貓在那邊大笑,“娘,您別老說我,給我留點臉。”

“你還知道害臊呀?”龔夫人白了她一眼,回首見許雙婉笑意吟吟地來回看着她們說話,那臉孔上的歡喜是很是輕盈明快,她不禁也跟着笑了起來,笑嘆了一聲,道:“過的好罷?”

“很好。”許雙婉把另一隻也搭了上去,仔細地看着龔夫人比之前多添了幾許歲月的痕跡的臉。

長肅近沙漠,夏季炎熱,冬季酷寒,龔夫人是比以前老了不少了,連兩鬢都已發白,隻眼睛,還跟過去一樣豁達明亮。

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夫人,也很了不起的母親。

她兩子一女,長子正好年華的時候去了,只餘一兒一女相伴左右,她跟龔大人四處遷徙爲官,嘴裡說着嫌棄龔大人,但從沒有真正離他而去過,無論富貴貧窮都跟隨在了他的身邊。

也因此,從不吃花酒的龔大人,在外也毫不避諱跟任何人提起“他此生已得一賢妻,早足矣”之話。

也有人因龔大人的話說些酸話,說他裝樣,這世上哪有不偷腥的男人,不過日子久了,龔大人還真是如此,這些人就改道說起龔夫人的酸話來了,說她長的醜,說她老相,說她怎麼配?

那時候許家人的一些人,也不是沒說過龔夫人。

但許雙婉一向喜歡龔夫人,她喜歡龔夫人跟龔大人之間的那種相扶相持,榮辱與共,在她看來,夫妻夫妻,就是禍福同享才成夫妻。

“怎麼,老了是嗎?”龔夫人這時候笑道,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臉。

山狼縣的風沙太大了,她也是年紀大了不如以前精細了,顧不上收拾那張臉,整日就忙着操勞日子去了,來了京裡又當回了侍郎夫人,又得跟官眷們打些交道,這又才修飾起自己來。

“不是,”許雙婉笑着搖頭,“就是我看您的眼睛,還跟過去一樣好看,明亮有神,一時之間就不免多看了兩眼。”

龔夫人“哎喲”了一聲,握着她的手就更不想放了:“小婉兒,伯孃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能就這麼着,什麼事都不幹,聽你跟我說一天的話!”

許雙婉笑着點頭,“那我跟您說一天。”

龔小妹在那邊帶着丫鬟拿蒲扇扇着火,聽着話就道:“我娘可算是等來了她的知音了,難怪人沒來,頭天就盼着了。”

龔夫人瞪了她一眼,沒好氣地道:“忙你的,沒你說話的地兒。”

說着鬆開了許雙婉的手,讓許雙婉喝茶。

許雙婉這次沒帶什麼大禮來,穿的也是尋常在家時候穿的,這上門來做客,這讓主人不爲難心裡舒坦纔是最要緊的,上次小妹話裡的意思她也是聽明白了,龔家可能因爲前去長肅之事,家境這一兩年都緩不過來。

但她也不是什麼都沒準備就來的,這時候跟龔夫人也是問起了龔二哥的情況:“我上次聽小妹說,龔二哥這次也要去進貢院考試?”

龔夫人點頭,“還有我女婿,就是小妹的夫君,其實他早就能成事了,之前他也是能當官的,這不,就是承的他爹的縣官,爲此他還拿出了大半的家財打點了一番,哪想當時我們家一過去,他到手的縣官就沒了。”

“沒少跟我們家惡鬥!”小妹又忍不住插嘴。

龔夫人朝她搖搖頭,跟許雙婉道,“不打不相識,當初哪想到,這兩人最後成事了,還變成親家了。”

“他姓陳,耳東陳,就是脾氣啊,稍微有點倔……”

“不是一般倔,是條倔牛!”小妹抓緊時機補充。

“龔小妹,別以爲今兒你婉姐姐來了我就不敢揍你,我再跟你說一次,我說話,不要插嘴!”龔夫人火了!

“您說,您說。”龔小妹跟她哈腰作揖。

龔夫人忍不住狠狠瞪了她一眼,回頭跟許雙婉道:“接着說啊?”

“您說。”

龔夫人道:“你龔伯伯不是在吏部當差嘛,那吏部尚書就覺得小妹夫君是個好苗子,想把他調進吏部當差,說是去金部那邊當個入庫的正員,這是個好差事啊,吏部哪是人想進就能進的?可這心高氣傲的,非覺得這是走的他岳父的後門才進的吏部,這不,好好的金部不去,非要再進考場。”

“誒呀,娘,他想考就讓他考唄。”小妹不以爲然,又插嘴了。

“你懂什麼?”龔夫人瞪她。

“又是這句話。”又是你懂什麼?小妹嘟囔,不知道這句話她娘是不是打算說到她也當娘,當祖母的那天?

她敢發誓,她娘絕對能。

“我聽來,這小妹夫郎是個有才的?”許雙婉這時候道。

“是個有才的。”龔夫人顧不上說小妹,非常肯定地道,一點也不嫌棄女婿了。

許雙婉笑了起來:“那您就放心罷,有才到哪都有路。”

她想了想,輕聲道:“京中正是缺人之際,朝廷上也是有些被查辦的還沒填補上去……”

其中有一半,還是她夫郎殺的。

“那?”龔夫人忙靠近了她。

“這有了功名,可能到時候的餘地就要更大點,您說是不是?”

“我看是。”龔夫人若有所思。

小妹這時候也揮退了丫鬟出去,走過來了,坐在許雙婉邊上。

“我爹也是這個說法,”龔小妹這時候也道,“就是他也說今年春闈晚了,來京的多了很多來歷不凡的人,還有好多是不用考都能當官的,我二哥和彬哥不一定能中。”

“也不一定,你們應該知道,六部這次要在這些考員當中選人才是罷?”

“聽我爹說了。”

“不止如此,”許雙婉時這次聲音放得很輕,“聽說京城周邊的三州,各地的縣官都要換一茬,之前這些人當中有不少人幫着那位謀反,私自做點了不太見得了光的事,當時清算了一些下來,但有一些爲着不傷根本就放下了,這一次,說是要換……”

龔夫人當即就站了起來,朝門邊走去。

外邊不遠處的廚房嘈雜得很,這邊堂屋倒是清靜,沒什麼人。

“娘,我讓阿大剛纔出去了。”龔小妹喊了她一聲。

龔夫人點點頭,回過了身。

家裡太小就是這點不方便,老擔心隔牆有耳。

她回來坐下,跟許雙婉道:“你有心了。”

說着就不提這事了,這種事聽了一耳朵就是好了,有個消息就行,回頭等老龔回來了再跟他商量。

她現在底下就這麼一個兒子一個女婿,這要是進六部當個小官,但這一輩子再往上升也是有限,但要是從縣官做起,就跟他們家老龔一樣,有了政績,從知縣做到知州,再調到朝廷的話,那就是至少是侍郎這個位置起了。

侍郎再往上,只要不出意外,更好升,來日問鼎內閣大臣再拜相,也不是不可能。

再則,她也是看的出來,兒子也好,女婿也好,都是想出去像他們爹一樣做點事——他們不需要當個多好的清官,但有顆爲百姓着想的心就夠了,就跟他們爹一樣,幫一處是一處。

尤其,於她自己而言,這京城邊上的幾州是兒子女婿最好的去處了,這樣逢年過節的,大家只要想見了,趕趕路還能見得着。

這時她若無其事地道:“這飯菜也好了,我看這茶也不煮了,你隨我去我們後院看看,我前幾天正好跟人換了兩株桃花樹回來,也不知道養不得養活,你幫我去看看。”

“好。”許雙婉笑着點頭,也跟着起了身。

她今兒來就是來送消息的,看來這消息送到了,也就行了。

**

許雙婉這天從龔家回來,在家呆了一天,就又去了姜家。

她一去,直接被領進了姜大夫人的上房。

姜大夫人見到她來,也是有些訝異,“這段時日不忙?”

“還好。”許雙婉與她道。

“來有什麼事?”姜家卻是忙瘋了,就因這四月春闈這事,來了不少從沒想過的親朋戚友投奔,姜家大宅這邊是住滿了客人,姜家新添的兩處新宅也都住滿人了。

“是這樣的……”許雙婉跟大舅母道:“您還記得侯府去了廣海州那邊的族親嗎?”

“宣容他們?”姜大夫人瞪大了眼,還站了起來。

“怎麼?”姜大夫人的口氣非常不好,“他們回來,找上門來了?”

“不是這樣的,”許雙婉忙起身,扶了她坐下來,替她順了順胸,“您聽我說。”

“趕緊的。”姜大夫人急了。

這宣容這是見侯府好了,又要認祖歸宗了?他把宣家的族人一大半,還有剩下的人都接二連三帶走後,這都已經是分宗了,他還有臉找上侯府?

“是那邊有族人來京裡趕考,有一個人來府裡打了聲招呼,代他們那宗的人跟侯府問了聲好,當時人就走了,也沒多說什麼,長公子也沒把這個放在心上,就說隨他們去,但父親那邊……”許雙婉停了下來。

公爹那邊,就接連幾天都有些走神了,昨晚一同用膳,還遲疑地問她,是不是要照顧下過來趕考的那些人,盡點心意?

許雙婉看的出來,公爹還是想的,很在乎那些人。

但長公子的意思就是不用去管,以後在他那裡,遇到廣海州的人,他也會公事公辦。

父子倆的意思是完全不一樣的。

“他是想幫是吧?”姜大夫人冷笑,“這才幾年啊,他當年因爲宣容他們的分宗離去氣得大半年下不了牀,照顧他們夫妻倆的是誰啊?”

還不是他們姜家!不是宣家那些人!

“那你是怎麼想的?”姜大夫人朝外甥媳婦看去,“幫還是不幫?”

“雙婉是想,他們也不見得就想讓我們幫了,要不然,也不會放下東西就走,連人也沒見。”

“哦?”

“我也把這麼個意思跟父親說了,但父親這幾天提不起精神來,我心想着,是不是見一見人,這人沒見到,一切都不好說,但見着了,就好說了,您說呢?”

姜大夫人呵呵笑了幾聲,“他啊……”

許雙婉來姜家說這事,就是怕不跟姜家打招呼,傷了姜家的感情。

說起來,這些年要是沒有姜家,歸德侯府早沒了,那分宗出去的宣家人再回京來,怕是想見都見不到歸德侯府了。

“他就是想見了?”姜大夫人斜眼看她。

“是雙婉在想,要不要見一次再說。”許雙婉忙道,把這事攬到了身上。

公爹那樣子,看來見不到人是不高興了。

他不高興,婆母也愁眉苦臉,這幾天看着她也是一臉的哭意,望康還小,看不懂,也弄不明白,不知道爲什麼祖父祖母都不高興了,祖父也不抱他拋高高了,他這兩日也情緒低落得很,一去祖父母那就要縮腦袋,有時候委屈得狠了,還扁嘴。

許雙婉看着孩兒,於心不忍,就想着把這事揪出來,解決了,家還是像以前的那個家纔好。

“他要是非要幫,非要貼上去,你們就隨着他了?”姜大夫人口氣當中已經帶着暴怒了,如果不是她知道不是眼前外甥媳婦的錯,她火都要發出來了。

“我是覺着,人家也不見得……”

“什麼不見得?你知道你家仲安現在是什麼風頭嗎?現在這京裡,就沒個不認識他的人,你敢說,你們家要是沒出了他,那廣海州的人會找上門來嗎?”姜大夫人拍着桌子又坐了起來:“行了,我知道你不好說,我去跟你們父親說!”

許雙婉沒想大舅母反應這般大,忙又去扶她,這下,她也着急了起來,聲音也不禁快了,“是我想着要不要見一見的。正如您所說,現在這京城就沒有不認識夫君的人,現在正在考試的最爲緊要關頭,還有一場沒考完,這次春闈事多,推遲了兩月不說,來的人又是前所未有的多,這裡頭的門門道道已經夠夫君頭疼的了,我在想着這家裡的小事,就由着我來解決,暫且不去煩他了。”

“好,好……”姜大夫人連着深吸了兩口氣,才坐下來,道:“你說你是個什麼想法罷?”

“是這樣的,我是想等着大後日那最後一場考完後,就差人去給那邊的人送個信,就說父親這邊知道他們來了,就想請他們入府一敘,他們要是來,那……”

“他們能不會來嗎?”姜大夫人冷道。

“也不見得,”許雙婉搖搖頭,輕道:“我看來那天來送見禮的人也是挺傲氣的,不一定……”

“那他們不來,你們那父親,豈不是得更不高興了?”

“那時候,”許雙婉笑笑,道:“那時候父親要是再不高興,也無法了,畢竟是人不想來見他。”

姜大夫人聽到這句話,冷靜了下來,問她:“那要是來了呢?我看他們主動上門,不是沒有不攀舊情的意思。”

“來了,也好……”這也是許雙婉來姜家把情況說清楚的原因,因爲她也想過,廣海那邊的人,以往就沒來過京城赴考?肯定是來過京的,以前沒跟侯府打過招呼,這次來打了,還能是突然想起來了不成?她看着姜大夫人道:“該幫的就幫,不能幫的,夫君心裡有數,他是什麼人,您是最清楚不過的了,是嗎?”

姜大夫人聽到這,臉色才真正緩和了下來,並點了點頭。

外甥是什麼樣的,姜家和她,是最清楚不過了。

他好了,他能得的,至少拿了一大半給了姜家,外甥媳婦哪怕是他從外面娶來的,對姜家也從無不恭敬之處。

這事來告知她,也是因敬着姜家。

終究是不能得寸進尺了,姜大夫人這滿腔的怒火終是歇停了下來,口氣也低了,朝外甥媳婦嘆道:“你們這是做了什麼孽啊?”

“也不是,”許雙婉笑笑,“總有些東西,是舍不脫的。”

姜大夫人悵然,“舍不脫如何?當年宣容他們可是捨得脫,眼見兄長大禍臨頭,他們帶着人分宗就走了,如果不是他們是同一個父親,他們連宣家的祖宗都不想要。”

只爲求自保。

只有他們姜家的老太爺,帶着他們到處求人,就爲着能把他的命從聖上手下搶回來,老父親那時候進了宮跪了好幾天,最後是人暈了過去被擡回來的。

這人走了就走了罷,要真是有骨氣,又何必再回來?

**

三場大考一過,春闈也就結束了。

但審卷也馬上開始,殿試就安排在五日十日,離着也沒幾天了。

這年的春闈,因朝廷大動和廢太子等諸事,本來是要推遲到秋天,那時老皇帝也沒覺得朝廷上少些人有什麼不好,來的新的要是不聽話,在朝廷說些不中聽的,他反倒要多殺幾個人了,費的心思也不是一般,他身體也有恙,暫時也騰不開心神去操控新進官員。

但那時候進京趕考的人已經來了一些了,路途遠的也往京中這邊趕了,這等大事要再推遲半年,於國無利,於準備了多時只待一考的學子更是無利,禮部尚書謝尚禮力挽狂瀾,把這事從聖上嘴裡周旋了下來,只往後推遲了一個半月,但也因此得罪了老皇帝,把該是他一人主持的春闈分給了宣仲安一半,憑白搶了他一半的功勞。

但謝尚禮也是沒有想到,這事反倒是好意了肖寶絡行事,沒兩天這位吏部尚書大筆一揮,在吏部一年一度發往各州通報的文書當中,讓他們把州內只要能進考的人都送過來。

這也是運氣,趕巧了。

廣海州的那支宣家族人,其實也是早兩個多月前就趕到京城了,一直也沒上歸德侯府,就是有人還是按捺不住,在考過第一場沒把握後,就上了歸德侯府的門,打了聲招呼。

廣海州的宣家說起來也是非同凡響,他們過去也不過十來年,早就富甲一方了。

這次族中子弟來京,他們這邊一共能有三個人能過來趕考,有兩個也是沒有什麼能考上功名的信心,因着他們之前的功名是暗中得來的,再來,家族也做好了替他們着重打點的打算,此次一行,南海珍珠都幫他們運來了三箱,但他們此前在京打點的官員已經落馬,他們來了也沒找到人,一路問來,這時候敢收他們好處的人還是有,但是,管不了事。

末了,還是有人沒忍住,在考過一場毫無把握後,找上了歸德侯府,顧不上此前來京時,家中人叮囑的那些切莫可與歸德侯府有所來往的話。

畢竟,宣容帶着族人與歸德侯府分家時,那些已是遺棄侯府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