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見百姓大多已經聚攏而來,便繼續說道:
“畫中人乃是本朝東陽公主殿下。陛下有令,全國上下,發現公主殿下行蹤而上報屬實者,賜豬羊牛馬各三千,升高門之族;發現公主殿下且安全護送公主回宮者,賜金銀無數,封官大司馬,升膏腴之族;謊報消息者,杖責六十;嚴重危害公主性命者,立斬無赦!”
此言一出,人羣立即騷動,雖不敢在官兵面前大聲喧譁,但是因那官兵所言內容實在震撼無比,除了偶爾幾個聲音是在討論那九天之上的公主爲何突然失蹤之外,更多的是被這無比豐厚的賞賜刺激了心智。
水奴雙手止不住的顫慄着,思緒紛亂:她的父皇已經知道她失蹤了嗎?可曾傷心,身體是否無恙?這些日子的苦難終於到頭了,終於能回宮了?待處置了李陵容,一定要把明照接回宮去,從此再不離開他了。
紛紛擾擾的思緒讓她甚至開始頭痛,腳步不由自主的上前,然而,說話的官兵接下來的一段話讓她雙腳釘在原地,猶如被一盆冰水澆下:
“以上,如有消息者,報到新安王府!”
新安王府!李陵容!還是…逃不掉嗎?
“水奴?水奴?”殷暖見她臉色發白,渾身顫抖,雙眼直直的看着前方,忙焦急的喚着她的名字。
“啊?”水奴忽然回過神來,有些呆滯的問道,“五郎君喚奴婢何事?”
“沒事。”殷暖見她回神,鬆了口氣,“你剛纔怎麼了,可是哪兒不舒服?”
“沒什麼。”水奴雙手死死握緊了傘柄,頓了頓說道,“可能是天氣悶熱,婢子有些恍惚而已。”
“我知道。”阿元笑說道,“水奴肯定是和我一樣,被剛纔聽見的消息驚呆了,說起來,公主殿下爲什麼會不見了呢?”
說着又看了看牆上的畫像,默默的想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嘆了口氣:“一點印象都沒有,看來婢子是和這些近在眼前的高官厚祿無緣了。”
“回去吧!”殷暖見水奴已無大礙,也無心再做停留。府裡不知道聽見了這個消息沒有,是不是已經天翻地覆?
“是。”水奴緊了緊雙手,低低的應了一聲。只是臨行前,又死死的看了牆上的畫像一眼。
那根本不是她,除了衣服裝飾曾經屬於她之外,沒一處像她的地方。她是一國的公主,當今皇帝唯一的血脈,萬千寵愛集於一身,皇帝從來不曾讓那些所謂的宮廷畫師近過她的身側。
回到殷府,才進了大門,就見穗映急匆匆的走過來,見到殷暖立刻緩了口氣。
“五郎君,你總算回來了!”
“穗映。”殷暖有些不解,“可是出什麼事了?”
穗映道:“四娘子來了好久了,正在司園發脾氣呢!”
殷暖道:“可有驚動了阿母?”
“沒有。”穗映嘆氣道,“四娘子再厲害也不敢鬧到大娘那邊去,不過五郎君你再不回來,樹硯閣的動靜也只怕是瞞不住大娘了。”
幾人回到樹硯閣,便看見原來較爲清淨的院子裡此時鬧哄哄的,院門處多了兩個奴僕,走進前廳便看見殷蘿在主位上坐着,旁邊三四個婢女圍着,頗有些宣兵奪主的感覺。
殷暖有些無奈,這個四阿姊總是這樣,便是在殷府,也從不忘記這些排場。
“殷暖,你可算回來了。”殷蘿一看見幾人,立即冷了臉色,“家裡面因爲那所謂的公主殿下鬧得天翻地覆的,你倒是跑外面躲清靜去了。”
“四阿姊請慎言。”殷暖道,“不知道四阿姊今日來我院子可有什麼要事?”
“倒是沒什麼大事。”殷蘿搖了兩下手上的團扇,說道,“之前遊湖時你不是也看見了嗎?我的院子裡死了一個婢女,剛好,聽說你院子裡好巧就多了一個婢女。我就想這也算是一種緣分,你就把你多出來的這個婢女送我如何?”
她話音才落,殷暖眉頭就皺了起來,自己這個阿姊是什麼脾性最是清楚不過,能隨便要了家僮性命的人,水奴在她手裡怎麼可能討得了好?
“四阿姊。”殷暖搖頭道,“水奴是我院子裡的人,斷沒有隨便送人的道理。”
“你這種道理我可不明白。”殷蘿冷哼道,“不過是個賤婢而已,賣了還不值幾頭豬牛的銀錢。殷暖,今日我既然親自過來了就一定要把那婢女帶走的,你要是捨不得,我就只能讓我阿母去找你阿母了,反正現在家裡正亂着,阿父可沒那個精神氣爲誰說話。”
謝氏性格淡然,真要和殷家主母--殷蘿阿母遇上,也只有忍讓退避的可能。殷暖咬牙皺緊了眉頭,還想說些什麼,可是他年齡尚小,平日裡又溫和慣了,再如何生氣也不比殷蘿的盛氣凌人。加上被她用母親威脅着,更是一時無言。
水奴一直看着這個年歲比自己還小些的小郎君,見他滿臉怒氣卻無可奈何的模樣,終於還是嘆了口氣:不過是個孩子,平日裡再如何溫柔懂事,在殷家這樣的地方,要保護一個人還是太早了。
最終水奴還是跟着殷蘿回到她住宣羅院。殷暖咬緊了下脣,欲言又止的看着淡定的向自己道別的水奴,不知道爲什麼,他從來沒有這樣無助的感覺,明明就只是他的院子裡打掃落葉的一個婢女,沒有多少交集的,可是卻讓他有一種眼睜睜失去一個人的感覺。
“水奴!”
“五郎君。”水奴回頭笑了笑,對殷暖說道,“這些時日,你對水奴的大恩,水奴記在心上。”
水奴平日比較寡言淡漠,這番忽然笑了一笑倒是讓殷暖怔愣了一下,待回過神來,院門處已經沒了殷蘿和水奴幾人的身影。
出了樹硯閣,穿過一道長長的迴廊,再走過一座假山,踏過一道石橋,便徹底的出了殷暖母子所住的司園。而後便看見四個壯婦並一乘軟轎停在階梯下等着,一個婢女小心翼翼的上前扶着殷蘿上了軟轎,一行人便浩浩蕩蕩的往宣羅院的方向走去。
期間沒有一人開口,衆人凝神屏氣,生怕一不小心錯了一步。水奴安安靜靜的跟在後面。直到進了宣羅院,來到前廳,殷蘿在主位上坐下,方纔轉向水奴,不懷好意的打量着。
一個婢女忽然上前推了水奴一下,“還不見過四娘子?”
水奴低頭上前,行禮道:“婢子水奴,見過四娘子。”
殷蘿打量半響之後方纔冷哼道:“殷暖倒真是好運,隨便在水裡撈撈就撈了個模樣還不錯的。”
聽聞此言水奴心裡便咯噔一下,之前就聽容柳和容碧說過這位四娘子的脾性,隨隨便便一個理由就能要來奴婢的命的。因此她此時這麼說可絕對不是簡簡單單的心血來潮夸人幾句而已。
果然,殷蘿話才說完,突然伸手接過一旁的婢女遞來的鞭子,站起身便是一鞭子掃到水奴身上。
水奴猝不及防之下悶哼了一聲,隨即便緊緊的閉上嘴,也不問緣由,淡然接受的模樣。
“你倒是挺識相的。”殷蘿把玩着手裡的鞭子,她比水奴也大不了多少,長相頗有些好看,只是此時滿臉的狠厲之色,讓人難生親近之心,“知道我爲什麼打你嗎?”
“婢子不知。”
“你自然不知。”殷蘿又是一鞭子掃過去,水奴疼的臉色蒼白,“殷暖從小仗着有個厲害的舅處處與我做對,而你便是此次他與我做對的活生生的證明。”
是指殷暖救了她拋下水的婢女轉而無意中救上自己來這件事吧?想起自己被救前因,水奴有些不好的感覺,此番自己是不會好過了。
殷蘿似是恨極,“啪”的一聲又是一鞭子掃在身上,水奴身子搖晃了一下又直直的站住,臉上冒出冷汗來。
“這一鞭子是教你規矩,在殷家可從來沒有站着被我懲罰的家僮。”
牙齒疼的打顫,水奴終於還是跪下身去,低聲道:
“婢子讓四娘子不快,婢子認錯!”
殷蘿總算滿意,揚鞭欲再打,想了想反手把鞭子甩給身後的婢女:
“看你也是個識時務的,我也累了,今後你就留在我屋裡伺候吧!這可是其他人求都求不來的恩寵,你可要感恩才行。”
“是。”水奴伏下身子,“婢子多謝四娘子恩寵。”
殷蘿喜歡排場,便是在自己屋子裡,半步之外都不能少了伺候的婢女,所以她用餐時,水奴佈菜;她賞景時,水奴搖扇;晚間她沐浴更衣時,水奴上前伺候着。
手臂上的鞭傷浸入熱水,儘管身子疼得微微顫慄着,手上卻依舊輕柔的替殷蘿清洗着長髮。
之後殷蘿入睡,命水奴站在臥牀旁伺候。
夏夜蟬鳴喧囂,不過殷蘿院子裡是沒有的,因殷蘿討厭蟬鳴,每日都有專門的奴僕清除出現在院子裡的夏蟬和鳴蛙。窗子關得嚴實,便連月光也透不進分毫。
墨一般的濃黑裡,水奴終於咬緊了自己的下脣,任由額頭上的冷汗留下。從進了這個屋子開始,她就不曾坐下歇息過片刻,甚至彎腰的動作都不曾有過。忽然安靜下來之後才發現痠軟的雙腿、空乏的胃都讓她覺得身體不像是自己的,而在冷汗裡浸過的鞭傷更是疼得鑽心。
頭越來越暈眩,水奴擡手在手臂上的傷口處狠狠的掐了一把,錐心刺骨的痛終於又讓她徹底的清醒。已經徹底適應了黑暗的水奴有些茫然的打量着四周,忽然有些想不起來,記憶中是否真的出現過一個萬人之上的公主殿下,那個享受無上尊榮的人是不是自己的前生夢?亦或是,母后,這難道就是你對我的懲罰?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漸漸泛白時,水奴忽然被人輕推了一下。暗夜那人見她雙眼晶亮的看着自己,竟被嚇了一跳,差點驚呼起來,而後忙捂住自己的嘴,有些惱怒的扯着水奴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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