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兒眼神微微一動,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搖了搖頭,“我沒什麼事,對不起,少東家,我不會再犯錯了!”
柳新雅仔細盯着她,想從她的臉上看出一點蛛絲馬跡,但是午兒很快恢復到之前那個沉默甚至有些呆愣的模樣。
這個午兒的來歷,柳新雅曾經重點向李莫離打聽過,據說她跟彎兒一樣都是近兩年纔來的烏棚村,午兒到的時間比彎兒還早一年。
當時午兒是跟一個病弱的老婦人一起來投靠,老婦人沒幾日就病故了,午兒就留在村裡,平日裡話雖不多,但是做事很勤快,行爲舉止又寬容大度,在村裡人緣還算不錯。
只不過午兒喜歡舞刀弄槍,不喜歡給娘子們安排的女紅學習,尤其喜歡跟着男孩子們一起練拳騎射,她臂力過人,很快在男孩子中間就表現出色,無人能及,這讓村裡負責教導男生的退伍鏢師很中意,只是感嘆她的女兒身分太可惜了。
午兒平時一直都是穿男裝進出,直到第一批男子被選走,看着騎射武功都沒她強的幾個小子都被挑走,午兒着實沮喪了很久,可能這就是爲什麼,之後杜爲康酒樓選人又沒有挑中她的時候,她纔會那麼衝動的上前毛遂自薦的原因。
但是對於午兒的出身,就實在打聽不出什麼有用的東西了,她的天生神力倒是讓李莫離想到了一個可能性,大周鎮國大將軍秦鐵虎也是天生臂力驚人,在軍中名聲顯赫,深得將士們佩服。看午兒這樣特殊的體質,極有可能跟秦大將軍有點關係。
柳新雅不太相信世子這個推測,一個娘子從小的教養是很容易看出來的,這個午兒手指骨節突出,皮膚粗糙,老繭遍佈,一看就是從小做慣了粗活的娘子的手。甚至比一般小家碧玉的娘子都不如,她的裝束舉止也絕不像是大家族出來的娘子。更不用說跟秦大將軍有關了,秦大將軍的女兒在尉遲花宴上人人都見到了,弱質芊芊,秀氣可人,詩詞才華出衆。怎麼看都更像一個書香世家出來的娘子。
聽聞秦大將軍的夫人是先皇長姐的女兒平樂鄉君,夫妻一向和睦,鄉君從嫁入秦家就自貶身份,從不擺皇女的架子。上奉婆母恭敬,下待妯娌親切,將軍府在她的治理下一切井井有條。鄉君親自生養了兩子一女,更是令秦大將軍連納妾的心思都打消了!
秦大將軍治軍有方,護國有功,對北方匈奴起到強勁有力的震懾威力。將軍府這樣的地方怎麼會連午兒母女兩個都養不起,任她們顛沛流離。吃盡苦頭。
那個平樂鄉君出生高貴,爲人更是溫婉大度,見她將女兒教養得大家閨秀風範,就知道將軍府是如何知禮寬和的地方了。
等等——想到秦大將軍的女兒秦雪青——柳新雅突然想到,一直在尉遲表現得略顯緊張。手腳拘束的午兒似乎就是從聽到秦雪青的名字開始變得奇怪起來,莫非她真的跟秦大將軍有關係?
“午兒你知道自己姓什麼嗎?是不是姓秦?”柳新雅試探的問了一句。
只見。午兒臉色大變,面如土色,顫抖着聲音問:“你……你怎麼知道?!”
柳新雅同樣震驚,原來她真的跟秦大將軍有關!趁熱打鐵,今天一定要把事實問出來,若真的有什麼事,她也好差早防範!
“從你看見秦雪青的時候就開始不對勁了,再加上你的天神神力,我怎麼會猜不到呢?”柳新雅心裡悄悄補充,這樣我還想不到,兩世爲人,中級心理諮詢師的牌照我就白混了!
午兒全身發抖,嚅囁着:“我……我不是有意隱瞞的,我是怕她們不放過我,纔不敢說實話!”
柳新雅倒了一杯熱茶,遞到她手中,“放鬆一點,在我這裡你什麼都可以講,我是你的朋友,一定會幫你的!一個人揹負着太累了,說出來會好受一些的。”她的聲音柔和,帶着一種安定心神的蠱惑力。
午兒猛地喝了一大口茶水,被嗆得直咳嗽,臉兒漲得通紅,然後她突然想通了似的,將她的身世娓娓道來。
等待機會從來不是丹兒做事的風格,守株待兔太被動,她換了男裝,在“錦繡商團”附近徘徊,周圍幾戶住家她都有所調查,並無可疑,只有這家屬於戶部尚書的宅院——主人早在幾年前就舉家搬遷到了北區皇城邊上,而這個宅子卻沒有賣也沒有租,就這麼空關着,讓丹兒心生奇怪。
丹兒來到此間宅院的大門前,斑駁的紅漆大門已經略顯破敗,門前辟邪的貔貅石像依稀可見往日的榮光。
連留守的人都沒有,人說戶部尚書家財雄厚,果然由此可見一斑,這麼好的一座宅子居然就這麼擱置荒廢着,不由得讓人可嘆暴殄天物啊!
丹兒遲疑了一下,還是伸手推開了大門。
院子裡雜草叢生,地上積起了厚厚的一層塵土,顯然很久沒有人居住了。見四下無人,丹兒小心翼翼的檢查了整個宅子,每間屋裡同樣滿是灰塵,有幾間甚至蛛網密佈,丹兒自嘲得笑了一下,她這是在瞎懷疑什麼呢?明顯沒有任何異狀!
廚房院裡有一口水井,丹兒看着眼神有些凝結,竹山縣第一次見到“面具部”的人,就是從水井裡出來,而現在那場經歷卻像一場夢,“面具部”的人消失的了無痕跡。
習慣性的來到井邊檢查,丹兒失望的嘆了口氣,水井口灰塵密佈,青苔在井壁上沉積,沒有任何可疑。
“妹妹可是在找我?”嬌媚的聲音突兀的在背後響起。
丹兒條件反射般迅速擺出戒備姿態,璇身回望,只見一個身穿紅衣的娘子俏生生的立在院中,臉上六顆淚珠的小丑面具在陽光下閃着詭異的光澤。
“面具部”終於又出現了!
同樣的震驚,柳新雅聽到的跟丹兒面對的是有着異曲同工的意料之外和情理之中的真相。
午兒的身世簡而言之,就是秦大將軍趨炎附勢,停妻再娶!
其實秦大將軍的正室夫人應該是竇氏——也就是午兒的阿孃,竇氏生性溫良,跟將軍是從小定的娃娃親,本來也是村官之女。嫁給秦鐵虎的時候,他還只是一個讀不成書前程無望的武夫。
婚後沒多久。秦鐵虎離家參了軍,幾場戰役下來,靠着一身蠻力,屢立戰功,漸漸的名聲大了起來。
秦鐵虎在前線的時候。竇氏在鄉間侍奉婆母盡心盡力,隨着秦鐵虎從默默無聞的小兵升到了將軍的位置,秦家對竇氏就開始百般挑剔起來,等到竇氏父兄感染時疫相繼而亡的時候。她在秦家的日子就更難過了。
三年後,秦鐵虎得勝回朝,居然得了平樂鄉君的親睞。秦家老太太就以竇氏入門三年無子爲由,要將她貶爲妾,其實是爲了給鄉君騰出正妻的位置。
秦老太太不體諒竇氏入門三年,其實跟秦鐵虎相聚的日子不到一個月,焉能有子的難處。就這樣武斷做主,主要欺負的還是竇氏孃家沒人撐腰,又貪慕權貴,全然不顧竇氏三年來對她全心全意的照顧,若不是竇氏侍奉過了秦老太爺的離世不能休妻。她估計直接就休掉竇氏了。
是秦鐵虎還算有些良心,知道母親的做法太過忘恩負義。便主動提議竇氏做平妻,他不能做背信忘義、拋棄糟糠之妻的人,也正因爲秦鐵虎這樣的舉動,讓善良的竇氏感恩戴德,到死都還幻想着只要午兒見了爹,就一定能認祖歸宗,秦鐵虎一定不會虧待她的女兒!
然而竇氏的退讓沒有得到秦家絲毫的感謝,在秦家她依舊不得婆母歡心,更難見夫君一面。
很快平樂鄉君進了門,穿的是她沒有穿過的鳳冠霞帔的大紅嫁衣,坐的是她沒有坐過的十六人大轎,嫁妝足足八十擡,秦家娶了這個媳婦不僅擠入了皇家貴戚的行列,更是從一個草莽武夫之家成爲京城少有的豪門。
看着這一切,竇氏心酸之餘,依舊毫無怨言的在秦家操持着老媽子才做的雜事,她心裡明白,秦家如今的地位是她給不了的,只要夫君好好的,她心甘情願自降份位,跟鄉君好好相處,共同伺候好夫君。
但是竇氏太天真了,心高氣傲的天之嬌女平樂鄉君如何願意跟她這個平凡的女子分享自己的夫君,更何況竇氏在名義上永遠都是真正的秦家大婦!
於是,明面上鄉君謙和大度,不但免了老太太面對她要行的君臣之禮,得到勢利的老太太對她全心的偏愛,而且對家裡尚未婚嫁的小姑,兄弟通通送了鋪面房產,得到了趨炎附勢的秦家人對她一致的交口稱讚,就是對竇氏也是姐妹相稱,果然成功贏得了秦大將軍滿心的敬佩跟愛戴,更打造出了賢良淑德的良好名聲,然後她的計劃開始了。
鄉君懷孕之後,居然故作大方的讓將軍去竇氏的屋子,很快隨着將軍府長子的出生,竇氏也懷上了身孕,這讓她既意外又震怒!
正巧匈奴進犯,將軍出征,平樂鄉君就以養病爲由,隱瞞了竇氏的身孕,將她趕到了偏遠的莊子裡生活,漸漸的又斷了她們的生活來源,竇氏九死一生,在鄉下生下了女兒,糧食跟錢財的短缺,使她們不得不努力幹活,自己養活自己,也因爲這樣,產後失於調養的竇氏,身體徹底拖垮了。
而將軍府所有知道真相的老僕人都被打發了,漸漸地大家只知道秦大將軍的夫人是平樂鄉君,秦氏祠堂居然沒有午兒阿孃的名份,連帶午兒這個本來嫡出的大小姐居然成了沒名沒分的孩子。
眼看着午兒一天大似一天,到了說親的年紀,午兒的阿孃咬咬牙,傾盡所有積蓄,帶着午兒上京來找將軍做主,此時的她,還不知道來京之舉會成爲她的催命符。
找到將軍府,衣衫襤褸的母女被擋在了大門之外,任憑竇氏舉天發誓就是進不得將軍府的大門,別說見將軍了,就是連鄉君都見不到。
竇氏爲了午兒,咬着牙做着雜活,在京城留了下來,竇氏每天將難得的食物儘量全留給午兒吃,自己一遍又一遍的跟午兒強調,她的父親是英武果敢,重情重義的秦大將軍,要是知道午兒的存在一定會爲她做主,然後回接她回將軍府,嫁個好人家,幸福一生。
竇氏用這樣的話不斷催眠着自己,也催眠着小小的午兒,在世態炎涼的京城掙扎着活着,爲了一個美好而遙遠如海市蜃樓般的願景,消磨着自己生命裡最後的日子,終於在她的身體已經幹不動活的時候,聽說了烏棚村這個地方,撐着病體,她帶着午兒過去了。
看到午兒以後的生活有了暫時的保障,竇氏放心之餘,油盡燈枯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到死她心心念唸的還是午兒的未來,以及難見將軍一面的遺憾!
說道最後,堅強的午兒已經泣不成聲,柳新雅沉默了,她只有緊緊地摟着午兒,用自己瘦弱的肩膀帶給她溫暖與支持!
天真的竇氏,將一生的希望寄託在一個對她無心無愛的男人身上,等了一輩子,苦了一輩子,熬了一輩子,就這麼悽慘的死去,連魂魄都沒有歸宿之地。
竇氏讓她想起了師父生命裡的那位珠兒姑娘,一樣的柔弱善良,美好單純,卻命運多舛。
這個時代的女性面臨的生活就是如此,一輩子依附的就是一個良人——在那片狹窄的後院裡,跟不同的女人掙同一個男人,爭得過自己就是滿手血腥,爭不過自己便是萬劫不復!
一個女人在婆家,沒有強勢的孃家,連基本的尊嚴都沒有,一味的柔順也只不過是被辜負欺凌的對象,來自各方面的壓力無時無刻不存在於生活中,令人窒息!有來自他人,或者來源於自己根深蒂固的卑微思想。
難怪師父會憂傷的告訴她珠兒的故事,又鼓勵她永遠不要放棄驕傲跟自尊,其實師父一直在爲她擔心,她是個女孩,遲早要面臨同樣的問題。
“午兒,不要哭,你阿孃想看到的就是你幸福快樂的生活,嫁人生子,安樂一生,那麼你就努力去做,去實現她的願望吧!”柳新雅在午兒的耳邊鼓勵着。
午兒擡起淚眼迷濛的眼,抽泣着:“可是我見不到父親!……”(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