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鐵書記才說:“劃掉!劃掉!真胡來呢!她就不是咱們縣的人嘛!”
餘主任給小段點頭,小段遞過去。餘主任從筆筒裡抽出一支毛筆來拿着說:“哦,這上頭劃掉了兩個了……”
“那兩個,一個是路副縣長的愛人,一個是曹縣長的外甥。都是他們自己劃的。”小段說,一邊把招工條件和別的幾個人的人事關係都作了介紹。
“嗨,真胡來呢。”餘主任搖着頭說,“哎,這個汪主任……”
“怎麼能這樣搞?”劉副書記說。
“哼,這個汪佔奎,我早就說過,他就根本不能當計委主任!你想計委那麼重要的部門,叫那種人當權,他不給你胡搞纔怪呢!你把他放到那些沒有實權的單位去嘛!”溫常委說。
“黃書記知道不知道這件事?”鐵書記問。他想起名單上還有黃副書記的女兒。
“恐怕不知道吧,黃書記不是那種人。”餘主任說。
“小段,你把名單拿給黃書記和申部長看看,把招工的條件給他們說說。”鐵書記說了,又轉臉問餘主任:“張蘭芳的名字劃了嗎?”
“劃了。”餘主任嘴裡答應着,忙學樣兒打了個“×”。
小段接過名單,偷偷把未來得及吃的洋芋留在辦公桌上,出了辦公室。
一會兒,小段又回來了,鐵書記問:“他們兩個咋處理了?也劃了嗎?”
“劃了。”
“兩個都劃了?”
“都劃了。”
鐵書記輕輕地向後一靠,望了會兒天花板,忽又坐起:“哦,咱們這邊還有個趙常委的兒子。”
“趙綱符合招工條件。”小段說,“十個人裡就這麼一個符合條件的。”
辦公室裡的幾個頭頭沉默了一會兒。一壺水在爐子上燒得噓噓地響。
“趙常委的……是不是就算了?”鐵書記輪番看着幾個人說,“一來符合條件,二來老趙在工地上時間長了,也挺不容易的,你們看……是不是就算了吧?”
“行。行。”劉副書記和溫常委同時說,“小段,現在你把名單給曹縣長,你給他說,我們幾個書記常委的家屬子女都劃了,別的叫他看着定去。”小段拿着名單聽着。鐵書記繼續說:“以後凡是招工呀什麼的,只要是政府管的事,就叫曹縣長他們定去。再不要往這邊送!哦,你給曹縣長說清楚,只要不符合條件,不管是誰的親戚子女該咋辦就咋辦,叫他不要有顧慮!這個話你一定要給說清楚。”
小段嘴裡慢慢答應着,又稍站了會兒。幾個人提醒他把洋芋帶着,他勉強笑了笑,轉身出去了。鐵書記這才放下心來,舒了一口氣。心想着幸虧唸了一念,否則原樣退回去,誰知曹縣長會怎麼想,這下替他排解了一件難事,兩家的關係可能更和睦些,因此心裡倒也有些高興,遂將此事丟過一邊,和衆人又拾起了方纔的話頭。
四
小段出了縣委辦公室,心已涼了大半。但想到縣委、縣政府畢竟是分開了,鐵書記不直接否定也情有可原。現在書記常委們都已將自己的親戚、子女劃掉了,縣長們該不會再擔憂他們多心了吧?想着,不覺又存了一線希望,要找一個縣長說句乾脆話。曹縣長那裡他是不願再去碰釘子了。他決定再找路副縣長。纔到路口,一眼看見縣政府的那輛破吉普在大門口拋了錨。司機李映正使勁搖車,路副縣長和衛生局張局長也給幫忙。他走了過去,把見鐵書記的經過講了一遍,問路副縣長現在該怎麼辦。
路副縣長拿着名單沉吟着,心中也着實爲難。忽聽曹縣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路縣長,招工的事你不要管!把名單給汪佔奎,他愛招誰就叫他招去!你不要管!出了問題由我負責!到時候咱們再算賬!你把名單給他!”原來他也要出門去,老遠看見小段和路副縣長面對面站着,路副縣長拿着一片紙出神,料着必是招工的事,那氣不由得又升上來,把一對金剛怒目眼直射到路副縣長臉上,氣沖沖甩來一串話。他一邊說,一邊走,話未說完人已大步出門去了。
突然,轟的一聲,李映把車搖着了。路副縣長扭頭看了一眼,心裡不由焦躁起來。小段的眼直盯着他,雖不說話,卻盯得他心裡發毛。張局長也伸着脖子往名單上看。路副縣長怕知道的人多了影響不好,便將名單遞給小段,囑咐道:“小段,你把這個給汪主任,把鐵書記、曹縣長的意思給他說清楚,叫他再好好考慮一下。一定要按原則辦。明年全黨就要整黨整風了,千萬不要胡來!如果考慮好了,再請示請示曹縣長。我要去抓一抓計劃生育,省上過一段時間要檢查,到時間我可能上不來,就不要再等我了。你一定要給說清楚!千萬不要胡來!一定!”囑咐完,和張局長上了車,還不放心,又撥開一片車窗玻璃說:“小段,胡彩蓮的事你告訴汪主任,再不要給我出醜了!”話說完,小車也啓動了。一股濃烈的汽油味和着塵土旋了起來。
小段茫然地在原地站着,直到小車的聲音聽不見了,才慢慢轉過身,一步一步挨回計委去。這陣兒,他的心全涼了。他沒想到,這麼荒唐的一張名單,經了五六個領導的手,竟沒一個說句乾脆話!難怪汪佔奎敢如此大膽,他是摸透他們的脾氣了。他在心裡恨恨地想:要是我當個書記或縣長,要叫他汪佔奎吃不了兜着走呢!唉……他嘆了一口氣,因爲他只不過是個小幹事。
五
小段回到計委時,汪主任正在練毛筆字,他仔細詢問了全部過程,小段都一一回答了。因爲心裡不受用,形容也就懶懶的,不甜不鹹地用一兩句話搪塞。汪主任問:“路副縣長咋說來?”小段說:“路副縣長叫你慎重考慮考慮,按原則辦。”
“曹縣長咋說來?”
“曹縣長……說他不管。”
汪主任怔丁一怔,復又問:“曹縣長不管。他的原話咋說的?”
小段想一想,說:“也沒說啥,就說他不管。”
接着,汪主任又把鐵書記、劉副書記、溫常委、黃副書記以及申部長的態度,說的原話,當時的表情等一一細問,小段都一一作了答覆。汪主任心裡有了數,才把一顆心悄悄放下,叫小段將看過名單的縣長、書記、常委們的名字記在名單上,小段便知他又要打什麼壞主意了,裝作不解地問:“記那幹啥?”
“你記上!”汪主任並不解釋。
小段遲疑了一會兒,拿起一支鉛筆,汪主任馬上將他手裡的毛筆遞過來,指着名單上面的空白處道:“你寫: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二日,寫小點。路副縣長、曹縣長、鐵書記,括號,劉副書記、溫常委、辦公室餘主任也在場,括號,黃副書記、申部長審過此名單。路副縣長不同意胡彩蓮,曹縣長不同意王茂生,鐵書記不同意張蘭芳,黃副書記不同意黃桂花,申部長不同意趙健男。特此記錄。”
寫完汪主任唸了一遍,問小段:“對不對?有沒有不對的地方?”
小段沉默半晌,不情願地“嗯”了一聲。
“好,那就這樣。”
汪主任將名單鎖進了抽屜,當天再未提起。
第二天,他便請假往地區醫院看病去了。後來有人說他是去鬧調動,直到十二月三十一日纔回來。一進計委辦公室,見只有小段一個人,他便忙起來,急急拿出名單,說:“哎呀,差點誤了一件大事!我臨走把名單忘記拿出來了,今天已經三十一號了,要不是我猛地記起,這十個指標就作廢了!——路副縣長在嗎?”
“下鄉抓計劃生育點去了。”小段說。
“打電話能找到嗎?”
“早上我打過,公社說到隊裡去了。隊裡都沒有電話。”
“……曹縣長去省黨校學習去了?”
“嗯,半年時間。”
“還有哪個領導在家?”
“咱們這邊就剩個法副縣長,正辦着退休手續,又病倒了,現在在醫院裡。縣委那邊也沒有領導,在家的只有個溫常委……”
汪主任沉吟半晌,拿起名單去找法副縣長簽字。
法副縣長剛輸完液,正躺着。聽汪佔奎說完情況,又特別把那些人的人事關係問了一遍,卻有些爲難:籤吧,這裡幾乎全是領導的親戚子女,怕影響不好。不籤吧,指標要作廢。正猶豫着,卻聽汪佔奎道:“法副縣長放心吧。這個名單,縣委、政府兩邊的領導差不多都看了,只是沒來得及簽字。你看這邊邊上都記着呢:路副縣長不同意胡彩蓮,曹縣長不同意王茂生,鐵書記不同意張蘭芳,黃副書記不同意黃桂花,申部長不同意趙健男,都是一個人不同意一個,按照組織原則,少數服從多數,有爭議的這五個人,是四比一。其餘那五個,都沒提出不同意見……”
汪佔奎邊說邊往法副縣長臉上看,見他還不言語,便又道:“唉,當領導的也難!羣衆有困難了找領導,領導有因難找誰去!同樣的條件,你把羣衆的招上了,沒人說什麼,要把某個領導的什麼人招上,說閒話的人就都來了。咱們縣上這些領導也可憐,自己有了困難都不說,還硬撐着,現在能工作還好說,趕以後退休了,還有誰管呢?”
這幾句話,正好打在法副縣長心上。他當了這麼些年的領導,從沒給自己謀過私利,有難處自己咬牙忍着,有誰知道呢?前天他孫子還抱怨過他。領導幹部也是人啊!難道只有招一般人家的子女纔是風氣正?自己與這些老同志共事這些年,臉都沒紅過一次,他們自己的事自己不好開口,你是要退休的人了,給他們辦事也只能辦這麼一次了,名單上又沒你的子女,無嫌無疑,還怕啥嘛!再說,要不籤,這十個指標便作廢了,現在招個工多難啊,何苦呢?想到這裡,他吃力地欠起身子,汪佔奎忙上前扶起,遞給他一支打開的鋼筆,法副縣長便顫巍巍地將自己的名字寫在名單上了。想到這是自己一生最後一次使用權力爲他的同志們辦一點好事,心裡不免有一種異樣的激動,寫完還抖抖地看了一陣,想着即使爲此受一點議論,也值得!
六
已過了午夜。縣委大院的路燈和辦公室前的門燈早都熄了,院裡靜悄悄的,只有鐵書記的房間還亮着燈。鐵書記坐在那裡,左手扶着額頭,右手握拳放在桌上,拳下壓着一份地區計委批轉來的信。信下是汪佔奎的請調報告和地區計委來的商調錶,再下面是本縣計委的招工通知和那份記着好多領導人名字的招工名單,電話記錄簿在面前翻開着,上面有幾行潦草的圓珠筆字:“地區紀委牛書記明天要來了解你縣招工的問題……”一邊的字叫另一張紙條壓住了,紙條上寫着:“鐵書記,省報記者曹續林約你談談招工的情況……”
他覺得有些冷了,擡起頭活動了一下肩膀,呆望了一會兒桌面,將地區紀委轉來的那封信重新抽出來細看。信是十二月十二日寫的,也就是說寫這封信的人在這次招工事件醞釀的初期便知道了情況,上面開列的名單與上報的名單完全一樣,這說明寫信人瞭解內情,雖然沒有署上真名實姓,但很可能就是計委的人。他的腦子裡閃過小段的面影和他那天給他看名單時的古怪表情。
控告信是寫給高專員的,高專員批道:“轉紀委處理。”鐵書記又看了一眼控告信的題目:《請制止這個陰謀!》。是的,這題目有點聳人聽聞的味道,但他立即又想到,這事畢竟發生了,是誰預先發出的警告呢?羣衆的眼睛是多麼的亮!可是他爲什麼不直接向縣上的領導反映?爲什麼不直接向自己反映呢……他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又拿起那份名單看,法尚直的名字顫巍巍地立在上面。他點着頭心裡說:“老法呀老法,你把你的這些老同志置於多麼尷尬的地位上了呀!”
屋子裡越來越冷,他起來看了下爐子,原來爐子早熄了。這正是一月中旬,一年中最冷的日子。一股冷風吹來,直鑽骨縫,窗簾鼓起來像是滿風的帆。他以爲窗子沒關好,站起來揭開窗簾查看,窗子關得好好的,玻璃也都完整。風是從哪兒進來的呢?他心中忽有所動:針粗的窟窿牛粗的風!這看似嚴嚴實實的窗戶,眼睛簡直找不到縫,卻鑽進來如此大的風。生活中呢?工作中呢?……他來不及想完便站起來往外走,到門口又轉回來,急急忙忙找了一張紙,寫了份緊急通知:“小李,請通知縣委與縣政府的領導,明天的會議改變議題,暫不討論汪佔奎的處理,討論‘不正之風與我’!除縣委和縣政府的所有領導同志參加外,還請縣人大常委會和政協的全體負責同志參加。”
南臺,本名王雄。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代表作有長篇小說《一朝縣令》《只好當官》《一朝權在手》和《廢話藝術家王三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