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走了以後給陳舜堯打來的電話也不多,彷彿在性格上漸漸顯現出陳舜堯的冷硬的影子。每當陳舜堯感覺到女兒與自己心理上的距離的時候,就自然而然地把身邊的小劉當成兒子了。當然,隨着與藍佩瑾的關係越走越近,他還生出要讓藍佩瑾爲他生個兒子的念想。藍佩瑾今年三十有九,是個老處女,如果生孩子,也只怕是末班車了。想起這一點,陳舜堯也是時時心急火燎抓耳撓腮的。一般來講,男人都渴望有一個兒子,而有所作爲的男人,比如男官員、男學者、男軍人更是打心眼裡期盼能有兒子。有不了兒子只能徒感無奈,而根本就不想有兒子的,真是少之又少。這彷彿與中國的文化傳統、心理積澱有關,細說起來話題很大。
陳舜堯到洗手間解手,這時,口袋裡的手機彩鈴驀然間又響了起來。陳舜堯的手機號碼一般人都不知道,除了省裡要害部門的幾個人以外,只有身邊的秘書小劉還有現任三柳縣縣委書記藍佩瑜知道。陳舜堯拿過手機在洗手間裡接聽了。
“聽說你要和老婆離婚?”是省委組織部長老趙,說出的話是直通通的,毫不遮掩。
“趙部長你好,你聽誰說的?消息這麼靈通?”陳舜堯真的有些納罕。
“甭管我聽誰說的,你非常愚蠢,簡直愚蠢透頂!我現在把話撂這兒——你真這麼做了,就正好讓別人看了笑話!你別以爲你沒有對立面,好像生活在真空裡一樣!”
“你別弄錯了,不是我要離婚,是寧海倫提出要離婚。”
“我不跟你費這話了,你先想半個小時,然後咱倆再通電話。”
七年前,老趙沒當組織部長的時候,曾經在省委黨校與陳舜堯在一個班進修基礎理論,兩個人非常說得來,換句話說,老趙非常賞識陳舜堯,兩個人週末曾經溜出黨校去街邊小館兒喝過酒。老趙囑咐陳舜堯說,你年輕,還有奔頭,但要好好拿捏。特別是要注意處理好生活問題。把話說得非常貼心。當時陳舜堯信誓旦旦滿口答應。七年時間眨眼過去,說長,也不算長。誠如所言:“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三十八年纔剛剛一彈指,七年不過是五分之一不到的一個“彈指”。而陳舜堯的家庭生活業已發生了質的變化,兩口子今天你說離婚,明天他說離婚,離婚二字變成了兩個人的熱點話題。讓老趙怎麼看他,怎麼說他?
陳舜堯一聲長嘆。他剛合上手機,手機彩鈴就再一次響了起來。他便趕緊接聽——因爲凡是給他打手機的人,都不是一般人。
“哈,哈哈,”對方首先幾聲乾笑,然後就露出了嘲諷和大人教訓孩子的口吻,“陳舜堯,你考慮好了吧,該離就離吧,是你的東西,沒人搶;不是你的東西,你搶也搶不去,就算搶過去了也索然無味!”接着,對方突然壓低了聲音,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請你聽好,你離婚是解脫是好事,但不許打我妹妹的主意,否則就有你的好看!”
很顯然,這個電話是現任三柳縣縣委書記藍佩瑜打來的。藍佩瑜性格內向、倔犟,在陳舜堯任市長的七年裡,兩個人既有默契配合,也沒少吵架,有一次屋裡沒人的時候,藍佩瑜差一點就抽了陳舜堯一個嘴巴子。那是因爲藍佩瑜要在三柳縣工業區提拔一個管委會主任,而陳舜堯卻推薦了一個某領導的侄子,而這個領導的侄子很不爭氣,工作不到半年就被人舉報收受賄賂二百多萬,氣得藍佩瑜七竅生煙。你陳舜堯是傻子還是呆子?就這麼支持我工作嗎?
事發之後藍佩瑜經常對陳舜堯使一點小性子,尤其是在有理由的情況下,陳舜堯能怎麼樣?他對藍佩瑜急不得惱不得,又氣又恨,但又無計可施。一個人在廉政公署工作就有可能是個乾淨幹部,而到了有湯湯水水的地方就可能立馬沾一身油。那個領導的侄子抵禦不了金錢的誘惑,能怪誰呢?因爲藍佩瑜是他的初戀,當年又是他背離了她,想起這一點他心裡就感覺缺理。對屋裡沒人的時候藍佩瑜在他跟前“撒潑”,他就只能忍着。
藍佩瑜自顧自地說完想說的話,就把電話撂了,根本不管陳舜堯想說什麼。她沒有耐心,也沒有興趣聽他的解釋。陳舜堯萬般無奈。這時,辦公室的電話座機突然響了起來——陳舜堯辦公室的電話號碼知道的人也不多,但畢竟有一些人知道,比如公安口的人,下屬的區縣局長們,以及一些關係比較近的親戚們。電話鈴聲一直響着,陳舜堯趕緊揩了屁股提上褲子跑過來,爲防止外人看到自己的狼狽相,解手以前他已經把辦公室的門插上了。但此時,他仍然擔心地不斷瞅着門口,而臉上也突然現出驚懼。
“陳市長你好,想必你已經知道我這個人了,藍記者不會不告訴你我在跟蹤你們。她死活不肯給錢,這樣吧,我把照片賣給你,你看怎麼樣?”
“什麼照片?”
“你和藍記者在飛機上親暱的照片。”
“你打算開多少價?”
“二十萬。一共四張。”
“你是不是太黑了?”
“不黑。回頭我會用這筆錢資助交不起學費的困難大學生,我這叫劫富濟貧。”
“我不是貪官,也不是富人。”
“你就是貪官!也可能你沒貪錢,但你在貪色!你明明有老婆,還要跟老處女藍記者關係曖昧,怎麼解釋?與你市長的身份相符嗎?”
“我已經準備離婚,離婚協議都簽完了。”
“眼見爲實,耳聽爲虛,我需要親眼看看。”
“你太過分了!”
陳舜堯有些惱羞成怒,對方區區一個偵探公司的小力巴竟敢對市長口出狂言,我豈能容你!陳舜堯不由分說便把手裡攥着的手機按了一串號碼。而對方還在說着:
“陳市長你別急,咱們可以商量條件,你可以討價還價。”
陳舜堯捂住話筒,用手機與公安局訴說電話里正在發生的事情,而對方一見陳舜堯沒有了聲音,便立即將電話掛斷了。看得出來,對方對這種對話是非常警覺的,也許是估計到了陳舜堯可能報警。
一個時辰以後,公安局長帶着一個警察來到了陳舜堯辦公室,向他詳細詢問剛纔的情況,然後做了筆錄,說回頭會找找藍佩瑾,查一下那個偵探公司和那個人。公安局長馬戰勝是陳舜堯的黨校同學,也算是鐵哥們兒。否則,陳舜堯斷然不會把他叫來。問題是據馬戰勝所知,陂陽市明的經過註冊的類似偵探公司這樣的組織有十幾家,暗的,沒經過註冊的不知道有多少家。這麼說並不是誇張陂陽市這種公司太多,而是說不知道其具體數字。而陳舜堯舉報的這個人是哪一家的呢?對方在來電顯示中留下的電話號碼經查是路邊的公用電話。陳舜堯不得已便給藍佩瑾打電話詢問此事,而藍佩瑾苦笑一聲說,那天我也沒問出來,對方根本不告訴,還說這是行規。
事情就此卡殼了。馬戰勝只能表態說:“舜堯市長你只管放心,這件事我們會當做一件大事來辦,因爲他已經騷擾到市領導了,這絕對是非同小可的事情!”而且,馬戰勝還順杆爬地描了一句,“你和藍佩瑾的問題只是時間問題,根本不算問題,所以,這件事你也甭往心裡去。”
這等於是一語雙關。可以認爲他承認了陳舜堯與藍佩瑾有關係,也可以認爲他否定了陳舜堯與藍佩瑾有關係。陳舜堯點點頭,表示贊同,就送走了兩個警察。但過後陳舜堯就發出一聲暗笑,感覺馬戰勝是耍滑頭,查這個偵探的事兒基本沒有希望。但能夠容忍這個偵探繼續作妖嗎?誰知道後面他還會幹出什麼事情來?爲此,陳舜堯這一宿都沒睡好,而他一直等待的省委組織部趙部長的電話,也始終沒來。
轉過天來,陳舜堯帶着秘書小劉來到省城,見了市長魏天國,在魏天國的辦公室裡也見到了組織部趙部長。又是人事調動問題。陳舜堯對此心裡明鏡似的。但他萬萬沒想到,這次人事調動是要把藍佩瑜破格調到陂陽市做常務副市長。魏天國是這麼開場的:
“關於發展綠色經濟問題,那個會議我沒參加完就跑回來了,你能不能說說你個人對綠色經濟的理解?”
“魏書記考我哪,好吧,我拋磚引玉,回頭請魏書記指教。”
“甭客氣,你只管說就是。”
“是這樣,我理解綠色經濟就是指興起於上世紀末期的、以市場爲導向、以綠色產業爲基礎、以經濟與環境的和諧爲目的發展起來的經濟形式。是產業經濟爲適應人類環保與健康需要而產生並表現出來的一種發展狀態。它將環保技術、清潔生產工藝等衆多有益於環境的技術轉化爲生產力,並通過有益於環境或與環境無對抗的經濟行爲,實現經濟的可持續增長。它以能源革命和低碳經濟爲主要內容,以與生態環境相協調的可持續發展爲本質。可以說,‘綠色工業革命是人類歷史上的第四次工業革命’。尤其世界金融風暴過後,我們驚奇地發現,在傳統產業受到強烈衝擊時,與綠色經濟相關的產業卻正以驚人的30%~35%的速度在發展,帶來了上千億美元的產業規模和千萬個就業崗位,成爲全球新的經濟增長點,以及應對經濟危機、解決就業問題和保護生態環境的重要手段……”
“一個不錯的開場白,你們陂陽市對此有什麼打算?”
“打算肯定有,回頭我們就把方案報上來。但我感覺我和藍佩瑜在工作配合和協調上有着天然的不便,這一點趙部長是知道的。所以,在今天這個場合,我冒昧地建議領導考慮把我們倆分開。”
“你還算坦率。不僅你這麼想,我們也是這麼想的。好吧,現在正式通知你:省常委決定把你調到省政府做省長助理兼省政府副秘書長,協助省長、常務副省長和秘書長處理省政府日常工作。過幾天將召開省人大常委會,對你通過一下。你到上邊來雖然屬於平調,但工作崗位比你在陂陽要重要和顯赫得多,對你推行綠色經濟也更有便利條件,省委期待你在這方面做出成績!”
陳舜堯非常納罕地看着魏天國和趙部長。怎麼事先自己一點都不知道省委的安排和意圖?趙部長是與自己很鐵、類似鐵哥們兒的那種關係,怎麼昨晚竟然一點點風聲也沒透露?至少讓自己有個思想準備不是?還好,自己對這個職位沒有反感,假如自己不願意幹這個副秘書長,不是連一點回旋餘地都沒有嗎?但陳舜堯驀然間便釋然了:這樣的事兒他在陂陽也幹過。爲了不讓下屬挑三揀四,非常保密地研究,然後冷不丁地通知你。就算你心裡不痛快,事後再運作,那也得先幹上一段時間再說。何況,這個職位讓他似乎驀然間看清了前景:下一個臺階就是省政府秘書長,接下來,就有繼續晉升做副省長的可能。多少年來翹首以盼的事情不是說來就來了?
“舜堯,你和寧海倫真的沒有挽回餘地了?”趙部長突然發問。
“是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舜堯,省常委和省紀委聯合下發的那個《反腐內則》你能記住內容吧?”魏天國笑呵呵地看着陳舜堯,那笑容顯然另含深意。
“能記住,就那麼幾條,好記。”陳舜堯的臉不由得漲得通紅。
“舜堯,說實在的,我反對這次省常委對你的安排,是魏書記力排衆議,從全省工作大局和你的前途考慮,堅持把你提上來,你應該好好感謝魏書記。”趙部長目不轉睛地盯着陳舜堯,一字一頓地說。
“是,我應該感謝魏書記,感謝省常委,也要感謝你,老趙,趙部長,因爲你畢竟還是同意把我調上來了。”
“你別誤會,我同意調你,是因爲魏書記打包票說你根本不可能離婚。”趙部長丁是丁卯是卯,一絲不苟。
“好了,舜堯的婚姻問題是個死規定,沒有商量餘地,要永遠打消離婚的念頭。”魏天國書記拉開抽屜,拿出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說:“舜堯啊,這是三柳縣老百姓的一封舉報信,雖然措辭非常尖銳,而且有些地方說的不一定得當,但人家反映的問題我們不能當耳旁風。你回去好好看看吧!”
陳舜堯趕緊把這封信接了過來。肯定裡面寫了不少內容,拿在手裡時沉甸甸的。而此時,趙部長也從筆記本里拿出一個信封,雖然不算厚,但陳舜堯接在手裡的時候同樣感覺沉甸甸的,心裡便不禁咯噔一下子!只聽趙部長說:“舜堯啊,成就一個人是很難的,而毀掉一個人則是一瞬間的事兒,這封信希望你看完後立馬給我回電話!”
魏天國書記便面帶笑容地插了一句:“你們倆有什麼私事非在這個時間說?能不能和我說說?”那語氣顯然對趙部長和陳舜堯有些不滿意。
趙部長便趕緊打着哈哈說:“這事兒就甭勞您操心了,我會讓舜堯把事情做妥、做地道。”
陳舜堯知道此事不便公開,趙部長在爲自己打掩護,便急忙把兩封信一起裝進手包,說:“兩位領導交給我的任務我會盡快辦理,並及時把情況反饋上來!”此時,他非常納罕趙部長究竟給了他一封什麼信,趙部長不便說,自己就不便當着他們的面看。於是,一時間心裡便火燒火燎的,讓他坐臥不寧。
魏天國書記拍拍陳舜堯肩膀,說:“好了,今天先這樣,你回去抓緊安排交接,工作可以先交給副市長。三天以後來省政府報到,到時候咱們還有話要說。”
這就算送客了。陳舜堯站起身來,向兩位領導微微彎一彎腰,算是鞠躬,非常禮貌謙恭而又不顯得低下。他來到外間,叫上小劉,便走下樓去,在省政府大院找到自己的小車,打開車門坐進去。司機剛把車啓動,陳舜堯就迫不及待地首先打開了趙部長的那封信,卻見裡面有四張照片,就是他與藍佩瑾在飛機上親暱的偷拍,還有短短几行告狀信,信上說:“陳舜堯沒離婚就和藍佩瑾搞到一起,實屬道德敗壞。這樣的人必須早日清出政府機關。否則的話,我會把照片撒得滿世界都是,讓你們整個政府機關爲之蒙羞!”下面是趙部長的批示:“舜堯,這件事請你立即酌辦,拿出像樣的回答,否則我也救不了你。”
陳舜堯一時間心臟怦怦亂跳。顯而易見,這是那個偵探所爲。自己在明處,而對方在暗處,連警察都拿他沒辦法,自己能怎麼樣?話說回來,立馬和寧海倫辦手續離婚,然後立馬和藍佩瑾結婚,是平息這些不利輿論的唯一途徑,但實現得了嗎?寧海倫倒是主動提出離婚,而藍佩瑜卻打來電話警告,如果你膽敢打藍佩瑾的主意,便有你好看。這麼尖銳的話就是昨天說的,現在還言猶在耳。怎麼辦?陳舜堯感覺一場有生以來從未經歷過的挑戰正如錢塘江大潮迎面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