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舜堯兀自幹掉了一杯酒。周玲玲繼續道:“隨着時間推移,污染問題愈演愈烈。農藥廠在生產中產生的大量廢水和廢氣的直接排放,造成了環境的嚴重污染,數公里外就能聞到刺鼻的臭氣。車輛通過廠邊不遠處的×××國道時,乘車人員都得捂着鼻子衝過。儘管隔着河,直線距離在千米外,只要順風,白土鎮和縣城中的居民、機關辦公人員都能感觸到這種臭味的厲害。周邊的蔬菜、農作物、養殖業、花草樹木都成了它的犧牲品,每年村委會要代替農藥廠向農民付出數萬元的賠補費。而靠近污水排水溝下游的數十畝魚塘,也要每年定期向廠方索賠數萬元的損失。後來此片魚塘乾脆由廠方租用,省得麻煩。排污口下游各水庫每年的漁業賠補糾紛事件的處理,據說更使廠方頭痛。根據三柳縣環境監測站先後幾次對該廠的檢測,各項污染物的排放無一次合格,普遍嚴重超標,個別指標竟超出國家規定的數百倍。河牀中的卵石都已經變色腐化,下游的前丁莊和黃泥坡、木棉樹村以及附近村民的癌症病例都驀然間升高起來。現在後丁莊的人畜不能直接飲用河水,就連排污溝兩旁的草有時都長不起來。生產中廠區煙塵瀰漫,污水溝熱氣騰騰,臭氣撲鼻。光是這些嗎?錯!因爲受歧視,大米、蔬菜賣不出去;因爲沒水喝小夥婚事也頻頻告吹!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後丁莊水源受污染的消息很快傳遍白土鎮,這對村莊的直接影響是:生產的農作物賣不出去,外面的姑娘不願嫁進村裡。去年8月24日,六十四歲的村民丁志發起了個大早,騎着自行車拉了90多斤大米,滿懷憧憬地來到白土鎮米廠賣米。然而,讓他生氣的是,他本來已跟本鎮一位農民商量好售價,正準備成交時,丁志發一句‘我是後丁莊人’的話中斷了他們的交易。有同樣遭遇的還有六十歲的老菜農丁愛蘭,她種有1畝多菜,以前賣菜她清早出去中午便可收工回家,而現在,由於後丁莊村民的身份,她賣菜的速度大受影響,經常要到下午五六點鐘才能收工。另一位菜農丁鳳榮則乾脆不去市場賣菜,而是將菜以低價轉讓給中間商,避免面對市場上別人異樣的目光。經濟上受了不小損失,可是,她毫無辦法。二十九歲的丁來順更加煩惱,他談了一個二十五歲的白土鎮女孩,本來已到了約談婚期的階段,不料對方家庭突然來了一個180度的大轉彎,要求退掉這門婚事,只因對方家人發愁‘後丁莊沒水喝’,怕將來女兒嫁過來天天跑到鎮政府運水,不光累死人,還怕摔折了胳膊腿。”
陳舜堯已經很久沒有喝悶酒了,他身邊的人們總是關切地爲他擋駕,讓他儘量少喝酒,尤其藍佩瑾基本不讓他喝酒。但今天陳舜堯已經把二兩一瓶的小二鍋頭喝掉了三瓶,直喝得頭昏腦漲。
接下來,他就跟着周玲玲來到她的家裡。她從躺櫃下面拿出藏匿的兩個標本給陳舜堯看,一個是三條腿的蛤蟆,一個是長角的鯽魚。觸目驚心,陳舜堯瑟縮着兩手幾乎不敢摸。周玲玲把兩個乾癟的標本裝進兩個塑料袋,用猴皮筋把口封好,然後藏在躺櫃下面的一雙破舊的旅遊鞋的鞋窠裡。藉着酒勁兒,陳舜堯信誓旦旦地對周玲玲表態說:“這件事我非處理好不可,如果我處理不了,我就不配做陂陽市市長,我立馬捲鋪蓋回家!”
周玲玲道:“解鈴還須繫鈴人,據說這件事當初就是您拍板定的。如果您不出面解決,別人只怕更不好辦,麻煩更多!”
兩個人正說着話,突然外面大門響,接着,涌進屋四五個五大三粗的莊稼漢,他們進屋以後二話不說,就將周玲玲和陳舜堯縛住。陳舜堯急忙說:“我是陂陽市市長陳舜堯!”周玲玲也說:“他是陳市長!”可是,來人根本不聽,三下五除二便在他們腦袋上套上了黑布罩,嘴裡堵上手巾,把兩個人的雙手反剪着用麻繩捆上了。接着,從他們倆的口袋裡掏走了手機和錢包。陳舜堯一時間只覺得兩手被勒得生疼,每一根手指都腫脹得厲害。他被搡到一邊站着,接下來就是一通雜沓的腳步聲,外面大門的關門聲。
都安靜下來以後,陳舜堯悄聲喊周玲玲的名字,可是,一連喊了三四聲,根本沒有迴應。陳舜堯方纔明白,周玲玲被帶走了。他一下子想起周玲玲緊靠着自己渾身顫抖的情景,肯定是周玲玲吃過虧,對對方可能會加害自己心裡有數。於是乎,陳舜堯也立馬頭皮發奓起來。他知道,在類似三柳縣白土鎮後丁莊這樣的偏僻地方,人們不懂法或法制觀念不強,或有法不依執法不嚴,是司空見慣的,任何一個陂陽市或省城來的人,對此急也沒用,惱也沒用。
陳舜堯頭腦是清醒的,他用腳探着路,悄悄從屋裡別到院子裡,背對着一個牆垛子磨手腕上的麻繩。三磨兩磨,硬是把麻繩磨斷了,而手腕上也被磨掉一層皮!當他摘掉頭上的黑布罩以後,方纔發現,自己的手腕已經鮮血淋漓,但因爲麻木,已經不感覺疼了!
周玲玲此時正在經受什麼磨難,真是不堪設想,陳舜堯心裡不由得火燒火燎。他打算立即逃走,但應該把周玲玲家裡藏匿的兩個標本帶走。於是,他重新回到屋裡,但卻見躺櫃旁邊的那雙破舊的旅遊鞋早已不翼而飛。陳舜堯快速地在屋裡搜尋了一遍,實在找不到那雙鞋,而且,放眼看去,屋裡也沒什麼值錢東西,便趕緊逃出屋子,把門關好,扣上門鼻。正要逃出小院,突然一陣雜沓的腳步傳來,一羣人鬧嚷嚷地涌進院子。
一個年輕人首先伸出兩臂攔住正想出門的陳舜堯,其他人也都伸出胳膊阻攔。年輕人道:“對不起陳市長,剛纔我們給市政府辦公廳打了電話,覈對了您的身份證號碼,方知您真是陳市長。我們綁錯人了,請您原諒。”年輕人把手機和錢包還給陳舜堯,“因爲前幾天來過一個人和周玲玲搞瞎扒。上次沒抓住讓那個人跑了。”
瞎扒,是陂陽土話,就是胡搞的意思。周玲玲是那種欺騙人的人嗎?一點跡象也沒有啊。而且,周玲玲是村長助理,在這個村裡一點自尊和權威性也沒有嗎?這羣人是幹什麼的?誰在欺騙?陳舜堯在很短的時間裡判斷着這羣來者的身份和語言的真實性。
“你們不知道周玲玲是村長助理嗎?怎麼能亂來,說綁就綁呢?”陳舜堯氣憤地問。
“誰搞瞎扒我們都綁,不管他是不是村長助理。”
“如果是村長呢?你們也綁?”
“我們村長不會搞瞎扒。”
“萬一呢?”
“我們村長要求自己很嚴格,沒有萬一。”
“我要求你們馬上把周玲玲放回來,我們正在談工作。”
“您彆着急,周玲玲馬上就會回來。”
一羣人紛紛向陳舜堯賠禮道歉,然後鬧嚷嚷地相跟着離去。既然周玲玲馬上就要回來,那就等等吧。陳舜堯在院子裡找了個木頭墩子,坐了下來。院子很小,沒什麼東西,只是在西邊簡陋的草棚下碼着一些蜂窩煤,扔着一輛躺倒的舊自行車。可是等了好一會兒,周玲玲根本沒有回來。陳舜堯怕趕不上下午回市裡的長途汽車,便離開了這個小院。他之所以沒叫車,也沒帶秘書,就是想摸摸一手情況。現在得到的初步印象是,圍繞農藥廠污染問題,後丁莊似乎已經嚴陣以待,草木皆兵。
坐在長途汽車上,他給馬戰勝打手機。馬戰勝是陂陽市公安局長。他約馬戰勝晚上七點在半島咖啡廳見面。他與馬戰勝私交不錯,關於後丁莊周玲玲的安全問題,他要對馬戰勝有所交代。
兩個人在咖啡廳談了一個多小時。接着,他回到自己家裡。因爲咖啡廳離他家很近,這麼近,不回家看看有點說不過去。他已經很長時間沒回自己家了。晚上八點半鐘,他用鑰匙打開了門。出人意外的是藍佩瑜在他的家裡,而且與寧海倫兩個人在小餐廳喝酒,竟然都放浪形骸地敞胸露懷,亮出半拉雪白的酥胸在胡言亂語。陳舜堯的第一反應是藍佩瑜在三柳縣不作爲。但他並沒有輕易追究藍佩瑜的意思,因爲現如今各級領導表面上的東西往往都是有來由的。
接下來,陳舜堯看到小餐廳的桌子上倒着一瓶茅臺酒的瓶子,也就是說,一瓶酒已經被兩個女人喝光了,而另一瓶紅酒也已經打開了蓋子。屋裡暖氣燒得有些熱,這不錯;酒可能喝得有點多,這也不錯。但總不至於敞胸露懷不是?藍佩瑜是個要求自己很嚴格,說話做事非常內斂的女領導,怎麼會跑到自己家裡,和寧海倫成爲酒肉朋友(如果僅僅是酒肉關係的話)?藍佩瑜在三柳縣當縣委書記,工作很辛苦,往市裡跑着不是很方便,而且,據陳舜堯所知,她從來沒摸過車,如果叫司機跟着一起來,傳出去影響就很不好,因爲她來的是市長陳舜堯的家,而不單純是寧海倫的家。
其實,現如今縣太爺往哪兒跑,早已沒人關注了。司機也根本不往心裡去。只要你不是往洗頭房、泡腳屋那類地方跑,司機都不會感興趣。對這一點,陳舜堯還不是很瞭解。
寧海倫手裡捏着一張紙,搖搖晃晃地走到陳舜堯身邊,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說:“市長大人,你終於回一次窩了。咱們難得一見啊。不過,你來得不是時候,這陣兒我心情正糟糕。我剛剛起草了離婚協議書,你要不要聽我念念?”
陳舜堯使勁拂開寧海倫的手臂,對她手裡那張紙看都不看,說:“你是不是因爲知道了省裡剛剛下發了《反腐內則》,所以拿離婚的事取笑我?”
寧海倫把一張笑臉換上嚴肅的表情,說:“我想辦什麼事,沒有辦不成的。我已經和老領導商量過了,此次咱們倆離婚,不會影響你的職務。而且,我還和藍佩瑜取得了一致意見,她會配合一下,立馬和老公離婚。因爲,多年來,她心裡只裝着你,與老公過得是貌合神離的日子。”
陳舜堯冷冷地看了寧海倫一眼,在心裡快速做了一下思考,說:“海倫,你不要因爲自己正在更年期,自己的生活亂,就希望別人也跟着亂。我不會同意跟你離婚的。還有你,藍佩瑜,以後你要少往我們家跑,這對你、我、她(他)都很不好。”
藍佩瑜斜了陳舜堯一眼,並不回答,而是將手裡的半杯酒乾掉。寧海倫帶着酒勁兒叫道:“陳舜堯,你愛同意不同意,我該離就一定要離!”
陳舜堯沒等寧海倫把話說完,走到門口,打開門就出去,然後氣憤地把門狠狠摔上了。他現在真的懶得理睬寧海倫了。這種不願意理睬寧海倫的感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細究一下的話,應該是寧海倫第一次拒絕他的時候。雖然,冷靜下來細想的話,可能自己有着不夠理智的方面。但寧海倫那樣理直氣壯地對他沒有絲毫理解和體恤,讓他不能忍受。
下了樓,他就打了一輛出租,打算立即回市政府。可是,剛一坐上車,手機就響了兩聲,是短信。他打開一看,見上面寫着:“在面臨離婚的時候我才盤點家裡的財產,遺憾的是家裡並沒有什麼可分的財產!是可悲,還是可嘆,抑或可笑?與你這樣只要而不要其他東西的男人在一起,味同嚼蠟,如食雞肋。既然你不能容忍我的更年期,賴着不離婚還有什麼意思?”陳舜堯厭煩地把手機合上,眯起眼睛。
在市政府門前下車的時候,出租司機說什麼也不要錢,陳舜堯硬是塞給司機三十塊錢。他估計能富餘幾塊錢,也不讓司機找了。
陳舜堯的辦公室是個獨立的單元,外間是辦公室套着接待室,裡間是臥室套着洗手間。他在食堂窗口要了一個麪包,便上樓走進辦公室。但他坐在椅子上把手裡的麪包剛啃了一半,一個電話就打了進來,一接,是藍佩瑾。藍佩瑾在電話裡氣喘吁吁情緒緊張地說:“舜堯,我剛剛接到一個朋友舉報,說後丁莊農藥廠的董事長是寧海倫,事情變得十分複雜,需要你把握分寸。不行的話就撤兵吧,就算我在飛機上說的話是瞎說!”
陳舜堯回答道:“事情剛開始,怎麼能停下來?”
藍佩瑾說:“事情不像我們想的那麼簡單,回頭咱們倆商量一下再說吧。”電話撂了。
陳舜堯看着手中的電話,長時間沉默着。寧海倫,寧海倫,這個名字讓他惱怒,讓他無奈。剩下的半拉麪包也沒心思吃了。
後丁莊已經鬧得那麼嚴重,想對外通報信息的村長助理周玲玲被綁走一直沒放回來,現在怎麼樣了還是未知數。自己怎麼能就此罷手呢?
陳舜堯心情抑鬱,簡單洗漱一下就到裡間睡了。一夜夢境不斷,直到早晨五點來鍾徹底醒來。
上午一上班,陳舜堯就把秘書小劉叫來了。
“三柳縣後丁莊水源污染的問題,你知道嗎?”
“我知道。”
“你爲什麼沒跟我說過呢?”
“農藥廠與後丁莊簽過合同,合作期還有三年,他們雙方都不想違背合同。這件事就算讓您知道了,您又能怎麼辦?我不想讓這件事幹擾您的正常工作。”
是這樣。陳舜堯無話了。他擺擺手,讓小劉走了。這時,馬戰勝打來電話,說後丁莊那邊已經把周玲玲放回來了,周玲玲安然無恙,昨晚還吃了兩個饅頭喝了兩碗粥。
會這樣友好嗎?陳舜堯根本就不相信。因爲昨天綁縛自己和周玲玲的一瞬間,陳舜堯看到了那羣人簡直像凶神惡煞,下手非常狠,一點對弱者對女人寬鬆些的意思都沒有。
這時,桌子上的電話聲再次響起,他拿起話筒一聽,是省委書記魏天國。魏天國開口就說:“舜堯,你是怎麼搞的?寧海倫可是向我告狀了,說你不體諒她,你們感情已經破裂,要求離婚。”
陳舜堯快速地整理了一下思緒,這樣的話題他不想輕率地回答,想了想便說:“魏書記,是這樣,兩口子鬧了點彆扭,沒有別的。回頭我找您一趟,好好跟您談談。”
魏天國道:“要找我談談?看起來寧海倫說的沒錯,你們之間真有問題了?省委制定的《反腐內則》你沒忘記吧?”
陳舜堯想不好接下來應該說什麼,就把電話撂了。因爲《反腐內則》明確規定他這個級別的幹部只能離三次婚。既要違背《反腐內則》而又不被降職是不可能的。省委不會開這種先例。陳舜堯走馬上任做陂陽市長七年裡,與魏天國的單獨談話,雖不頻繁,但也不是一次兩次,內容無非都是陂陽市的經濟發展或人事任免問題,偶爾談一點私事,比如委託陳舜堯在陂陽安排某個人的某個親屬之類,但平心而論這樣的事並不多,而且每次似乎都有一些理由。
而每次陳舜堯都帶着秘書小劉,需要小劉記錄的,就請小劉作陪,不需要小劉記錄的,就請小劉在外面坐等。小劉今年整三十,陳舜堯拿他當小兄弟,偶爾也把他當兒子。與小劉相處得非常和諧融洽,那種拿小劉當兒子的情感是不知不覺地流露出來的。陳舜堯沒有兒子,這是他心裡一個隱隱的痛。當然,他有女兒,女兒已經十八歲,是個晶瑩剔透絕頂聰明的女孩兒,一年前,她見爸爸和繼母關係不和諧,知道很難挽救,便考了託福,然後找家裡和親戚湊了一筆錢,遠赴美國找自己的母親去了。至於父親家裡將來會怎麼樣,她撒手不管了。也許這是一個心懷抱負,不願意陷在家長裡短裡面的有頭腦的女孩兒的最佳選擇。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