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難捨劫數

29、難捨劫數

無論是誰,總有不可替代之處。

肺癆本是需要悉心調養的富貴病,鸞沉只休息了半月不到就開始上朝,最初幾日,路都沒法子走,龍輦直教人擡去金鑾殿上。

然而即便如此,前方戰況卻沒有轉機。

素聞匈奴驍勇善戰,漢人打仗那點小打小算的所謂計謀在蠻夷面前根本無計可施。縱使大周國力強盛,將領英勇抗敵,雙方仍是僵持不下。數月過去,錢糧兵卒折損無數,周軍奪下的幾座城池也因爲地域環境惡劣,住民殊死抵抗不得不放棄。

甚至有人提議和親了事,鸞沉自然是怎麼也不肯抹上這麼一筆黑的。

對着窗外的凋落的枯枝落葉發呆,鸞沉接過碗兒端來的漆黑藥湯,仰脖子一口嚥下去,指了指摺子道:“他們叫朕送個妹子過去求和。”

“那陛下倒是送啊!”碗兒不屑道:“不過陛下最近都不用和梅子茶了?”

鸞沉道:“苦味久了,也覺出點獨特來。”

他說完停了一會,毫無徵兆的站起來要往外走,碗兒以爲他要去花園散心,趕緊給披了件厚袍子道:“外面可冷了!”

“豈之,你跟朕出去走一趟。”鸞沉示意她退掉那袍子:“碗兒,準備便服。”

一旁的少女咬緊絳脣,眉目間是股欲言又止,鸞沉不願聽她多言,幾句呵斥打發了去。

幽暗的死牢裡入了夜鼾聲四起,倆個獄卒對着油燈和斑駁的黑漆木桌打瞌睡,迷糊間看見一隻通亮的燙金燈籠下送上塊令牌,驚的趕忙爬起來。

那人一伸手做噤聲狀,丟下燈籠,隨即攙了身後一個身形單薄的人摸着夜色向前走。

獄卒擡眼偷看了一眼,只看見一張慘白的臉,漆黑中愈見憔悴,卻媚如鬼魅。

豈之以衣袖輕掩鸞沉口鼻道:“主人舊病未愈,不要給天牢裡的陰氣薰壞了龍體纔好!”

鸞沉順着他的動作沒拒絕,眼睛環視四周,皺眉道:“人呢?”

豈之小心翼翼的扶住他,引着他繼續往前走:“前面便是。”

不遠處一件拖着鐵鏈子的牢房,高而窄的天窗間漏了幾道疏影在矮榻上,上面依稀可見突出一塊,大約是個人形。

鸞沉看的鼻子發酸,不知不覺滯住呼吸。

宋昱睡得安靜,卻總是喜歡翻來翻去,還喜歡抓着身邊觸手可及的東西。

豈之從未看過鸞沉這樣注視一個人,他生着病,琉璃珠子一樣的眼睛像是沾了水,隨時會落下一串淚。他不曉得主子這是怎麼了,不耐煩的擡腳打算踢牢門上的一串粗鏈子,被鸞沉制止了。

鸞沉捂住嘴,壓抑而低沉的最後咳了兩聲,推了推豈之,語音雖輕,語氣裡卻是不容置疑的:“回宮罷……”

倆人沒走出幾步,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忍不住回頭看。原來是宋昱夢中一翻身,半邊身子把被子帶的全掉到地上。

鸞沉隔着一道鐵柵欄看他。

豈之以爲主子要折返,回首在原地候了片刻,卻發現人已經走到天牢門前,反倒是自己被落下好幾步。

豈之走前雖然吩咐了守卒此事不要向他人提起,可是那獄卒死活管不住一張爛嘴,隔了一日便咬着宋昱耳朵問他是否有什麼相好是皇親國戚,夜裡看了一眼便匆匆走了。

宋昱有點小感冒,腦殼子發昏,茫然道:“那人長的什麼樣?”

“來的是倆人,一主一僕。僕人大塊頭,膚黑麪兇,甚是煞人。主人遮了半邊臉,走路都是人扶住,像是有病在身。”

宋昱聽見病字,大腦嗡了下:“……來做什麼?”

獄卒不會看人眼色,還逗他道:“什麼都沒做,盯着你看了有半柱香時間,然後走了……那人可真是思念的緊,大半夜的,那個寒風吹的喲……”

說者總是無心。那獄卒晚上來收拾東西時,發現幾樣菜點,甚至酒水一筷子都沒碰過,人卻已經早早睡下。

“莫不是害了相思病罷?”

牀上的鼓包“哧”了一聲:“大爺我若不是虎落平陽蹲着大牢,美女早排成溜兒了!”

等夜裡人盡數入睡,宋昱才慢騰騰爬起來,他伸了懶腰從牀邊抽出一卷帛布,細細攤開,研了墨,跪在牀邊就着昏暗的火把和月色提筆。

第二天皇帝便接到宋昱呈上的諫書,依舊漂亮的字跡,哪有半點落魄的痕跡。鸞沉叫人守在外頭,粗略的瀏覽下來,眉眼漸漸都是笑意。

裡面大意是說打算是戴罪立功,爲國請戰,剩下的大都是關於兩方地形、兵力,優勢劣勢,天下格局的分析以及一些叮囑。全篇言辭懇切,像是個忠臣對明君的諫言。

無論如何,這意思還是乖乖回來了,到底拗不過我。

不一會宋昱也被傳到了,鸞沉立刻就扶住龍椅站起來,朝前徉了半步。那人只是又瘦了一些,換了乾淨的衣服,面朝下跪着,看不清表情。

“你還好麼?”試探道。

“回陛下,微臣很好。”

鸞沉不滿他虛僞的正人君子樣,也端出一副皇帝的樣子來:“朕看了你的諫書。”

“是。”

“寫的很好,按你的意思,要朕以退爲進,先輸掉蒼梧、柴州、勃律三地麼?”

“是。”

“有幾分勝算?”

“十分。”宋昱擡頭,不帶任何表情:“陛下只是覺得,這諫書寫的很好嗎?”

鸞沉心不在焉的,他總是覺得這幕和第一次戲弄呆子的時候很像,隨口應道:“嗯,怎麼了?”

“陛下,微臣之前賭氣,爭執,沒有一次不輸給陛下。這次不是一直留在天牢,只是順勢而爲。這次不是賭氣,呵,陛下卻必須要輸了。臣只是,只是在逃。”

他舒了口氣,那和在得知鸞沉要立後而放棄的感覺如出一轍,是種全然放棄似的釋然:“宋昱命中必有一劫,本想着天牢也是個避世良地,唯有此法才能得以逃脫。可是事到如今我總算明白了,有的劫數不是逃不掉,而是捨不得。

分離聚散皆是劫,我把這權當幾世修來的福分……身爲尋常之人,不靠賭命,哪能奢望得到帝王萬分之一的恩寵?”

“嗯?”

鸞沉僵硬的保持着站立,企圖從字裡行間捕捉到更深層次的內涵,然而最終卻只吐出單薄的一個問句。他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宋昱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而伶牙俐齒舌燦蓮花,無法辯駁溫言款語。

“陛下,你真的要微臣去麼?”

鸞沉不知道他爲何要在這樣一個問題上執着,片刻之前遞到他手中的諫書難道不是這個意思麼。

“微臣不是先知,而是後知。臣能知道一切,又如何不能知道自己的死期呢?”宋昱繼續說,他的表情彷彿勝券在握:“如果臣說這場戰爭只有我才能打贏,但是在戰爭結束之後我會死,陛下還會要我去麼?”

他站起來,走到那個人面前,他看起來魂不守舍,慘白的臉色猛然一片死灰,宋昱捧着他的臉,:“只有和我在一起你纔會懦弱,我該覺得欣慰麼?你看看,這也不是多難的決定,陛下您金口玉言,一個字的事情……你還可以活很多年,認識很多人,一個宋昱算什麼。況且即使你要拒絕,我也沒辦法把你這麼多年來最看重的天下棄之不顧……”

鸞沉不想聽他說話,他迅速的打斷他:“我不相信,你宋昱不是很厲害麼,不是所向披靡勢如破竹麼,你知道前線多少人在求我讓你官復原職麼!那你怎麼可能會死?再說了,你說會死就會死麼?真是可笑!”

他惡狠狠的咬上去,身高剛好夠上宋昱的脖子,血腥味一涌出來,鸞沉像受了刺激,掐住他的後背又抓又撓。宋昱嘆着氣輕輕一拖,把這個口是心非的陰險壞人捧起來,然後毫不留情的回咬過去。

交疊的人影糾纏,碗兒低頭合袖倒退着,門在吱呀聲中遮住一片炫目的光。

誰都沒有再提這一件事,然而事情安排的很快,前線的將領從數十日之前便開始請求支援。嘴上不說,誰都知道那是在求皇帝撤回貶謫宋昱的命令,這是現如今所有人唯一的希望。

出征那天宋昱一身玄色,盔甲在宮外的馬上,鸞沉跟在他身後,他走的很快,他儘量跟上,結果嗆了涼氣,捂着嘴咳起來。

他聽見宋昱對豈之說:“我有話要和陛下說。”接着一隻手腕被毫不憐惜的拉高,猛地按到身後雕花琢玉的柱子上,另一隻手胡亂拉扯他胸前的衣料。宋昱俯身下來,張口含在他脣上。牙齒並未使力,只是輕拈細啄,舌尖也順着滑入口中,兩人就這麼深深淺淺的吻着。

時至今日,他才知道二愣子也有溫柔到讓人心碎的時候。

“你別這樣,別哭,”對着這樣一張臉,攢了再多狠心的氣話都說不出來,宋昱還是忍不住弓着脊背撫摸他白皙的後頸,喘着氣:“那天我說的都是氣話,我笨,我嘴巴拙不會說好聽的話,我沒有別的本事,只有這條命……

可是你也不用把我想的怎麼高尚,聖人常道愛一個人就該成就他——我做不到!我自私!我這條命,是爲了要你後悔一輩子,記我一輩子!”

鸞沉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帝王與戀人,兩個身份無法重疊,無法兼顧。

他似乎又長高了,低頭吻下來的時候,舌尖觸碰上去一陣陣苦澀,大殿的廊坊有宮人低頭行色匆匆而過,鸞沉什麼都看不見,已經不允許留下他,難道親一下也傷天害理了?

“真是美玉,”宋昱接過鸞沉摘下的貼身佩玉,這塊與傳國玉璽出自同一塊原料的美玉,通體碧綠,瑩潤溫婉,周國史上只傳正宮皇后。他認出來,復又推還給他:“可是臣孑然一生,哪受得起如此貴重的陪葬品?”

鸞沉衣衫不整的順着冰涼的漢白玉柱滑下去,一點力氣沒有,他看着轉身離開的人。宋昱,你贏了……

光天白日,秋蟬鳴泣,硃紅牆金鑾瓦,已然人去城

作者有話要說:俺只是想寫傲嬌受被二貨拋棄之後精神奔潰反過來倒貼一把的段子……

不讓小受倒貼一次我不!甘!心!

……

最後謝謝zuozuo大人的評,完全就是俺要表達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