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皇恩浩蕩

21、皇恩浩蕩

劉贇回到自己府上,果然如宋昱所測在心裡把這小皇帝的母妃狠狠問候了數遍。

他當然不知道奸詐無比的君臣二人早就從寢宮暗道溜出去洗起了鴛鴛浴。

世家公卿以苻姓爲首,臘月廿二正是當朝丞相苻徵老爺子的生辰。

這天一早,劉贇就穿戴整齊匆匆上了轎子,

這段時日,是個人都看得出來,當朝皇帝要打壓這些位高權重,宗族關係又盤根錯節,倚老賣老的朝中重臣。

這些人雖然嘴上叫嚷着“那小皇帝還敢殺了我不成”,看似有恃無恐,實則心裡根本沒有底。平日如履薄冰,打死也是不敢這樣聲勢浩大,明目張膽聚衆會談的。

好容易趕上老苻徵過壽,便人人心懷鬼胎的合計着,要怎麼衆志成城的向這個企圖變更祖宗禮法的昏庸之君興師問罪。

說實話,即使鸞沉不動他們,他們也是要按耐不住的。

將北魏兼併之後,年僅十九的少將幾乎在一夜之間權傾朝野。老臣們提了些治國良策,皇帝要最先詢問那乳臭味乾的少年;遇到一些疑難雜症,羣臣舌戰良久而未果,皇帝甚至荒謬的留下那少年回書房私談,不出幾個時辰,便草率的給出對策。

的確,兩國交戰前詔書白紙黑字意思明確:軍功以兵士所殺敵方人頭爲數,累積而計數,殺敵越多,軍功越大。

這樣一來,宋昱的功勞,在朝中很難有人能望其項背。

然而出師之前,半數以上朝中大臣只當皇帝寫出這樣的詔書不過是爲了激勵將士英勇殺敵的一種手法,真要實打實的論功行賞,那些原來的宗室外戚,以及他們無能懦弱的子孫還能有容身之地麼?

說到底一介武將宋昱,功高“蓋”的——是這些開國功臣之後。

鸞沉這一做法,無異引火自焚。

罪臣的過錯,寫起來洋洋灑灑幾頁紙,簡直罄竹難書,什麼以色侍君、不忠不孝、庶出草莽、甚至還有些莫名其妙的搶佔田地豪宅,恃寵而驕,慳吝狡詐……

每一條都該千刀萬剮。

劉贇剛踏進門,就聽見裡面傳來苻徵的聲音。

“爾等當真?陛下要從寒門甄選狀元爺,那十九歲的將軍做主審官?”

那老頭年入古稀,牙齒掉的差不多,說話有些漏風,卻喜歡搖頭晃腦文鄒鄒的說些通天大道理,這樣一歪頭,過於寬大的帽子在乾枯的腦袋上掛不住,露出牛光濯濯的禿頂來。

他的胖兒子見了老父這副激動的勁頭,咳嗽一聲做掩飾,在背後伸出一根手指扶正苻老的帽子。

有人眼尖的看見劉贇進來,招呼一聲“劉將軍”,目光紛紛轉來。這些年來宗室子弟多是些碌碌無爲的平庸之輩,唯獨劉家長子劉贇,自幼習武,二十出頭就立下赫赫戰功。而立之年受命於先王,任驍騎將軍,官拜一品。

如今年過四十,朝中除了詹育韜這個皇帝一手提拔出來的心腹大臣,朝中再無人能與其比肩。

劉贇和那些人不同,對於鸞沉的所作所爲,他絕非不能理解。幾百年前宗族子弟叛國通敵,一場禍國殃民,生靈塗炭的亡國之災至今尤歷歷在目。

知道歸知道,事情一旦牽扯到過多的人,就變得複雜。

自己是即使歸順皇帝也必將前程似錦,可是這些人呢?這些是人他自小的長輩,玩伴,從出生第一天起被灌輸必須要和皇上一起忠誠以待的人,爲了君王和他們爲敵?

這場戰爭本來就沒有對與錯,成王敗寇,可是又有誰能看得見未來,做得出正確的決策?

劉贇有一絲走神,很快便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他常年征戰沙場,音量比一般人要洪量,音質中空,有些沙啞滄桑的感覺:“苻大人,晚輩劉贇。大人剛纔所言正是,劉贇無能,數次勸諫未能打動陛下,科舉之制恐怕已步入正軌,那宋昱選出的狀元不日也將於金鑾殿面見聖上……”

人羣中一陣竊竊私語,劉贇心裡卻緊緊的糾成一團。

自古忠孝難兼得。

早朝過後,宋昱回軍營裡練兵,遇上殷景仁和詹育韜不知在說些什麼,立刻上前鞠一躬道:“詹將軍好。”

詹育韜看他的眼神有些搖擺不定,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宋昱假作沒有領會,戴上憨人特有的面具,好脾氣的笑笑。

詹育韜重視什麼都沒有說,點頭算作答應,匆匆自他身旁走過。

宋昱臉上有些掛不住,他當然知道詹將軍想說什麼。

和那些用心險惡的,勢力盤根錯節的宗室老臣不同,詹育韜不過是擔心他的安危而已。

宋昱現在完全成了一個靶子,被千萬雙心懷不軌的眼睛死死的盯住,只要有一步走錯,就將跌入萬劫不復。

殷景仁把手裡的長矛丟下,猶豫了一會道:“……宋昱,皇上這是在害你。”

到底還是由他說出來了。

宋昱撿起一隻漂亮的短劍放在手中把玩:“此話怎講?”

“皇上表面上將朝中大權悉數交付與你一人,實際上打着架空朝中老臣權勢的算盤,藉機削弱宗室實力,而你則成了這場政治鬥爭的犧牲品……小皇帝真狠吶,你爲他打下北魏十九州,他居然沒有一點念及舊情?”

看着宋昱平靜的聽完,殷景仁終於覺察不對,遲疑道:“你都知道?”

宋昱微一點頭。

與其說這一切都是宋昱自己一手謀劃,倒不如說是按照後世坊間流傳的野史而安排的。鸞沉顯然也正有此意,甚至早先就開始爲這些計劃鋪排伏筆。

所以宋昱一提出,鸞沉便覺得“知我者宋昱”,君臣二人一拍即合,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苦肉計似的把這齣戲演到現在。

不是沒有期待鸞沉說一句“這樣太危險,讓別人來做靶子”,可是仔細想想,那個自作聰明的陛下,就算懂得天下最完美的權術計謀,也無法懂得自己的心。

是否意識到他自己的心意,也許並不那麼重要。

宋昱如今也釋然了,吃了這麼些苦頭,再不像當初那樣不自量力,鸞沉再怎麼喜歡自己,他也是皇帝,鸞沉既然是皇帝,給自己三分顏色,願意留下自己住在宮中,給自己擁抱他的權利,夫復何求呢?

宋昱面對殷景仁有些過頭的的義憤填膺裝作麻木不仁,滿心無所謂道:“怕什麼?陛下這樣安排了,自然要首先保全我性命的。況且自小被教育忠心侍主,死而後己,有了這樣的機會,高興還來不及,有什麼好推辭的?”

殷景仁無奈道:“你啊……”

宋昱狐狸尾巴有些翹:“哎,你不是在嫉妒我吧?”

殷景仁嫌棄的撿起一隻紅纓槍,不打算再和他囉嗦,就要走出去。宋昱卻一把拉住他,表情甚是嚴肅:“景仁,還有件事不要怪我沒提醒你……不要跟着劉贇了。”

殷景仁愣了愣:“劉贇是我恩師,沒有他我恐怕早被晉安王的追兵殺了,棄屍荒野……宋昱,劉將軍有什麼錯呢?不能放過他麼?”

出乎意料的,宋昱沒有流露一絲動搖,只是眉頭蹙緊,聲音也低沉下來:“那麼殷景仁你好自爲之。”

在軍營洗漱完畢,換了身新衣服,宋昱纔回到宮裡,天氣還是非常冷,放眼而去,皇城籠罩在一層白濛濛中,真正位高權重的是碗兒大人,她喜歡雪景,大周的整個皇宮就沒人敢掃雪。

宋昱皺着眉踩在雪已深及腳踝的宮路上,留下一排腳印,這明明已經構成雪災了嘛。

輕輕推開硃色大門,屋內炭火燒的旺,門窗緊閉,絨毯懸掛在牆壁兩側,空氣瞬間溫潤起來。

鸞沉似乎沒有理睬滿桌明黃紙卷掛畫徽硯,歪在寬大的龍椅裡昏昏欲睡的打瞌睡,又好像硬撐着半醒,要等什麼人。

宋昱輕手輕腳走過去,信手翻着那堆奏摺,毋庸置疑,裡面有一半之多都是彈劾自己的。

鸞沉這時完全清醒了,興致不錯的拿話頭逗宋昱:“喲,呆子,仔細看看自己的罪狀,也好考慮看看如何改過?”

宋昱一聽,乾脆人來瘋似的把奏摺豎在鸞沉面前,高聲朗誦起來:“……恐年歲尚小,難當其任,屢兼要職,應慮其功高震主威脅社稷……”

坑坑巴巴的讀完,宋昱忍不住扼腕般搖頭感慨:“嘖嘖,文言文可真難,……這樣看來微臣根本就是十惡不赦的過街老鼠了嘛。”

鸞沉懶得思索他話裡難以理解的成分,捻着兩根指頭揪起罪臣的耳朵:“本來不就是麼?是該治罪了,凌遲、車裂,二者擇其一,念你對朕一片癡心,讓你自己來選,還不快謝主隆恩。”

宋昱嬉皮笑臉道:“陛下捨得麼?我的臉若是被大刑弄花了,陛下怕是要躲在被窩筒裡哭的吧?”

鸞沉聽了不滿,斜眼看他:“來人,杖責一百。”

聲音不算響亮,但是外面候着的宮人都聽得清楚,皇帝的話可是金口玉言,此言一出,左右侍從面面相覷,最終艱難的走進寢宮,拖起宋將軍的胳膊,眼睛往皇帝那邊瞟,隨時準備好聽見那邊輕啓朱脣一聲令下,給鬧劇落下帷幕。

然而皇帝一點沒有結束的意思,十分愉悅的看着小將軍撲騰翅膀在數十名禁衛軍的包圍下垂死掙扎。

“陛下——”宋昱的聲音從人堆裡傳出來。

“……”

“陛下!”

“……”

“陛下——!宋昱要死了——!”

鸞沉裝飾性的咳了一聲,面沉如水的揚袖示意可以停止了。

宋昱瞪着眼幽怨的看他,站起來揉了揉被弄亂的衣襟:“我,我錯了。”

過了一會又自嘲道:“那些老東西還可以再添一條罪狀:惹皇發火。”

鸞沉端起案邊小碟裡棱形的桂花酥剛剛咬下一小口,被這句話逗的發笑:“朕這就去告訴什麼劉贇公孫喜,估計他們爲參你的口實想的老眼昏花……”

宋昱倒是不甚在意:“讓他們參去吧,活着的時候在皇上面前參我,死了那天,恐怕還是要在閻王面前參我的。”

鸞沉看了看宋昱,心裡生出一絲不忍,卻又不願表現出來,只好嘆口氣轉移話題:“主考官大人,這一年的新科狀元可有人選?”

宋昱道:“有了,是個叫紀榮寶的,家中世代做豬肉生意。”

鸞沉一驚:“屠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