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這天,吏部便在衙門外的粉牆上,懸掛起了新科進士的分配名單,加上三鼎甲那一等,成績共分四等。最末等的一百九十名,送地方各省級衙門觀政,一縣令或同等品級有缺,省裡便必須立刻分配,不必像科貢官那樣,捧了卵子過橋,兢兢業業,還得送禮走關係,不然非得把板凳坐穿不可。
這鐵打銅鑄的七品前程,卻是同科進士裡最差的,雖然在地方上實惠多多,但要沒有通天的本事和天大的機緣,做到知府基本上就到頭了。這對於還充滿理想,沒有喪失節操的新科進士來說,實在是很痛苦的。
第三等的一百七十一名進士,則被派到六部、都察院、通政司等重要衙門觀政,稱爲觀政進士,也就是去端茶倒水,學着當差,等京察出缺後,隨即補上。也有實在等不上缺的,外放地方當一方父母官,因爲在京裡混了幾年,多少有些人脈,任官的地方大都比第四等的好,升遷也快。
無論第三等還是第四等,最不願去的,就是王府官,因爲一旦被派去,就將像他們的王爺一樣,從此無人問津,完全沒有前途,領着俸祿混吃等死,一輩子都不會挪地方。除非碰到燕王朱那樣的猛人,或興王朱厚那樣走狗屎運的福星,不然絕無鹹魚翻生的機會。
如果順利留在京裡,在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這些緊要衙門紮下根,經過數番官場傾軋,大浪淘沙,如果沒有被軋死,淘掉。大概十幾年後,就能坐上各部堂官的位子比翰林出身的慢多少,只是沒法再進一步,因爲內閣的大門,只對第一、二等成績的進士敞開……
第二等三十六,選庶吉士。獲得進翰林院繼續深造三年的機會,期間由翰林內經驗豐富爲教習,鑽研各種文史典籍,並學習如何處理政務。三年後‘散館’考試績優異留館,授翰林編修或檢討,正式成爲三鼎甲那樣的翰林,然後沿着他們走過的道路前進。其他則被派往六部任主事、御史;亦有派到各地方任官的。
但與第三四等不同,庶吉做知縣帶缺出京的,不必在省裡等缺,直接就任。對於這樣背景的官員來說縣任往往只是一道考驗,只要做得好,很快會得到升遷,或調回京裡以十分看重自己的名聲,爲官清廉,做事雷厲風行,只求儘快做出政績,揚名裡外,所以得一號叫‘老虎班’。
至於沈默三去吏部注個冊,直接到翰林院上班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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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二晴薄日。沈默起了個早簡單洗漱之後。吃早飯時對若菡道:“我今天去吏部文選司註冊果沒有意外。下午就去翰林院報道了。”
若菡掩口笑道:“恭喜翰老爺。”
“卻不是要向你炫耀。”沈默苦道:“我是說。咱們看來得在北京長住了。你看是不是搬出客棧。另找一處宅院啊?”
若菡笑道:“不用翰林老爺操心。房幾天前已經找了幾處。但您這個當家地不去看。一直也沒敢定下來。”
沈默笑道:“就這幾日瞎忙活。等到了翰林院。整天閒得吃飯不用放鹽。”說着一臉‘你辦事。我放心’道:“這事兒你拍板就行。我肯定滿意。”
若菡卻搖頭道:“也不急於一時。還是等你有空一起去看吧。”
見若菡堅持,沈默自然不會再說什麼,用過早飯便在柔孃的服侍下換上狀元冠服,接過官帽,便上馬車去接了諸陶二人,一齊往吏部去了。
馬車上,陶大臨笑道:“今天聽會館人說,北京人用‘富、貴、貧、賤、威、武’形容六部。說吏部貴而戶部富,兵部武而刑部威,禮部貧而工部賤。這個說法很有意思。”
沈默搖頭笑道:“謬,如果戶部富,怎麼連京官的俸祿都不下來?如果工部賤,怎麼嚴閣老的乾兒子親兒子把持了正副部長,視之爲禁臠?”
諸大綬笑道:“確實,聽說戶部尚書整天被各部堂官追債,過年都不敢回家;而小閣老在工部,一個工程就能進賬十多萬兩白銀,可見應該是戶部賤而工部富纔對。”
陶大臨冷笑道:“不管是富還是賤,都是可恥。”
“這話沒錯,”沈默笑笑道:“可咱們私下說說就罷了,當着外人可千萬不能流露,京城裡魚龍混雜,人鬼不
不好哪句話就引來潑天大禍。”
陶大臨一直很聽沈默的,聞言扮個鬼臉道:“這我曉得,又不是三歲孩子了。”說着嘿嘿一笑道:“他們還說,吏部四司是‘喜怒哀樂’。”
“這個有點意思。”沈默笑道:“都是怎麼講?”
“吏部四大司,文選、考功、稽勳、驗封。”陶大臨賣弄着剛聽來的掌故道:“因文選司掌升遷除授之事,故曰喜司;考功司掌降革罰俸之事,故曰怒司;稽勳司掌丁憂病故之事,故曰哀司;驗封司掌封贈廕襲之事,故曰樂司。”
“咱們要去的是文選司,”諸大綬笑道:“希望能遇上好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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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到吏部衙門,例先拜會堂官,這次李默卻在,他是堂堂天官,自然不會降尊紆貴出迎三人,只是讓他們依足禮數覲見……待三人行完禮,立在堂中後。李默又板着臉,拿出吏部尚書的威嚴教育三人道:“你們中了三鼎甲,真是可喜可賀,想必已經被人捧到雲端上去了,本官現在卻給你們潑潑冷水,以免諸位真把自己當成‘儲相’,提前端起宰相的架子來。”
三人無比鬱悶,心說還指能遇上好事呢,不料卻要受這番折磨。便聽李默冷冷道:“有道是學而優則仕,你們寒窗苦讀,從童生而秀才,由秀才而舉人再到進士,朝廷取用你們的標準是文章學識,不管其他。但入仕以後呢?就不看學問了,只看你們有沒有天良!”
他這話看似時對三人說,但一雙眼睛卻死死盯着沈默道:“天良!懂得這兩個字嗎?天理良知!不遵這個的人,就算學問再高,也是個禍害。越是聰明,就越是禍國殃民。”又鐵青着臉罵道:“若是仍舊不遵天理,不守良知,一味的胡言亂語,與那些奸黨狼狽爲奸,縱使天不罰你,我也要罰你!”
這幾乎是指着鼻子的痛罵,讓沈實在無法想象,會是出自堂堂部堂之口,他想象不出,這位大人對自己的深重怨念,到底是如何形成的呢?
雙方地位太懸殊,他只忍耐並祈禱時間快快流逝,趕緊結束這段鬱悶,誰知更鬱悶的還在後頭,只聽李默冷笑道:“你們肯定在想,暫且忍一忍,反正又不是這臭臉尚書的屬官。那你們就錯了,本官除了吏部尚書外,還是翰林學士……”翰林學士就是翰林院院長,雖然沒什麼權力,但所有翰林的操評都掌於他一人之手,而一份惡評足以讓人前程盡毀,就是這樣可怕。
看到三人終於色變,李默得的冷笑道:“我知道你們三個是同鄉同年同門,不光你們三個,還有二甲第一,第三,以及另外兩個,都進了翰林院。咱們醜話說在前頭,若是你們卻只記得同鄉私情,結黨拉派,朋比爲奸,不念君恩,不要天良,做出什麼丟人的事,讓你們身敗名裂也只是易如反掌!”
陶大臨忍不住要反脣相譏,卻被默一拉袖子,示意他壓住火氣,不要授人以柄。
李默見沒有尋趁着,揮揮手道:“把我今天說的話都記在心裡,夾起你們的尾巴來,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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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李默那出來,到文選司覈對一下個人資料,簽名摁手印,便算是將自己賣與天家了。
終於領到夢寐以求的翰林官服,諸大綬和陶大臨卻無論如何也笑不起來,本來高高興興來註冊,結果被罵了個狗血噴頭,換誰誰不惱火?
被矛頭所指的沈默卻很淡然,還溫言勸慰兩個兄弟道:“這傢伙是出名的嘴臭,會叫的狗不咬人,讓他叫去吧。”經過那麼多的事情,世間苦難喜悲他都深深體會過了,一顆心早已經磨練的古井不波,根本不會爲了別人的惡語相向動氣,哪怕是足以讓他從天堂墜到地獄的吏部尚書兼頂頭上司的惡言,也是如此。
他堅信,自己不會被擊垮,更堅信,對方一定會被自己擊敗!這就叫自信,哪怕是毫無根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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