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宿醉的進士們,用極大的毅力爬起來……雖然慶典已經結束,但還有一些堪稱折磨的步驟要走。新科進士們撐着沉重無比且快裂開的腦殼,邁開沉重與虛浮相結合的步伐,去鴻臚寺學習爲官的基本儀禮,接受皇帝賜予的朝服、冠帶、進士寶冊……也就是制服和學歷文憑。
按照剛學的禮儀,得到皇帝恩賞,下面人是要上謝表的。這當然難不住他們,便由狀元沈默代表新科進士上表謝恩,無非是用華麗麗的辭藻,表達皇帝的感激之情,然後表表決心,如此而已。
謝完了皇帝,再謝老師,去孔廟行釋菜禮……用兔爲醢,菁爲菹,棗慄爲果,以謝至聖先師
。通俗話講,就是給孔老夫子‘放下點菜’,表示一下感謝。
這套禮節極爲複雜,因爲孔廟裡不只有孔夫子,還有配享的四聖十二哲,以及在東西廡內的六十二位先儒。所以除了要跪‘至聖孔子’的神位之外,還要依次跪‘復聖顏子’、‘宗聖曾子’、‘述聖子思子’、以及被老朱攆出去又請回來的‘亞聖孟子’,還要把東西十二哲、六十二儒的神位拜一遍,禮節各不相同,順序更不能錯,要不是李時珍的醒酒湯效果好,沈默肯定是要搞混了的。
拜祭完孔廟,終於到了最後一步,立進士題名碑!也就是工部給弄一個石碑,刻上本科所有人的名字,在國子監的碑林裡立起來,供後世瞻仰,這也是絕大多數進士青史留名的機會!
所以儘管已經疲累,但大家的精神都抖擻起來,興沖沖來到孔廟隔壁的國子監,在一排排的題名碑的盡頭,找到了屬於他們的一塊。
這白色大理石的題名碑連帶基座足有一丈高,飾以捲雲紋的碑首上,刻着篆體大字‘賜進士題名記’六個大字。正面分兩部分內容,上部爲皇帝誥示,申明朝廷開科取士的動機目的,伴隨一系列溢美之詞,正是嚴嵩當曰傳臚時所讀,下部則爲本科四百進士名錄……每一位進士的姓名籍貫,都按照名次整齊的鐫刻於,密密麻麻,大都近視的進士們眼神不好,圍在碑前找自己的名字,臉幾乎要貼上去。
沈默幾個不湊這個熱鬧,孫鋌突然笑道:“這邊上一個蒙着黃布的是什麼?”
“這個得請狀元郎親手掀開看。”一陣響亮的笑聲中,新任太子太保銜工部尚書趙文華出現在衆人面前。
衆進士趕緊施禮道:“部堂大人。”
趙文華呵呵笑道:“諸位朋友免禮,吉時已到,快快爲你們的題名碑奠基吧。”衆人便一人一掀土,將題名碑的基座象徵姓埋起來。
一切做完後,趙文華又親切的對沈默道:“狀元公,請和本官一起,揭開這個碑吧。”
沈默不敢託大道:“恭敬不如從命。”便與趙文華兩人一手揪住那黃布一角,在喧天的鞭炮聲中,一起扯下那幕布,露出裡面的真面目!
只見一塊樣式與題名碑完全相同,材料卻是漢白玉的大碑,上面是兩行瘦金楷書大字:“國朝二百載,文運風雲壯,休言六首無,朕有狀元沈!”,左下方落着‘嘉靖三十五年御筆親題’!
詩有些直白,但更顯珍貴,因爲誰都可以看出,這是嘉靖帝親自所作,沒有經過大學士們潤色。皇帝親自爲狀元題詩立碑,絕對是古今華夏所未有之典,這份殊榮真可謂‘千載之隆遇’啊!
“狀元郎,這可是我朝希曠之典啊!”衆人還沉浸在震驚之中,趙文華先開口道賀道:“從今往後,您就是我大明曆代讀書人的楷模了!”
一衆進士這纔回過神來,都過來向他道賀。沈默已經聽朱十三說了‘祥瑞’一事,是以並不覺着受寵若驚,只是面上仍要誠惶誠恐道:“陛下隆恩,微臣何以敢當?就是把臣磨成粉、碾成面,也難以報答陛下這天高地厚的恩遇啊……”一邊說着,熱淚早已奪眶而出。話說自從進京以來,他是演技大漲,已經有從偶像派躍進到實力偶像派的趨勢了。
在兩塊碑前做作一番,算是徹底走完了中進士後的冗長儀式,然後便是三天後去吏部參加朝考,進行分配了。
看着這些天,始終圍繞在身邊的各部官員潮水般散去,衆進士們心裡都空落落的
。他們突然意識到,自己身上的‘新科’光環已經消失,剩下的就是一羣還沒有分配的普通進士……話說京官中哪一個不是兩榜出身?自己還有什麼可驕傲的?便一個個夾起尾巴來,也不慶賀了,都準備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參加三曰後的朝考,爭取考個好成績,能讓分配時的名次稍高一點。
與諸位同年道別,沈默鑽進車廂道:“回去吧。”待馬車行起來,他一抖袖子,從中落下一本請柬,打開一看,只見裡面寫道:‘江南老友掃榻置酒,隨時恭候狀元郎大駕。’落款是‘趙文華’。
這是方纔分別時,趙文華在衆目睽睽之下,雙手遞給他的。無可奈何之下,沈默只好笑納,但肚子裡已經把姓趙的祖宗問候一遍了……雖然自己在東南幫了他們一把,可同樣也把賬冊交給了皇帝,所以在朝中大人的眼中,他的態度是曖昧不明的,這也正是沈默想要的效果……超越年齡的成熟和經驗,讓他無意加入朝爭的任何一方,也不願得罪任何一方。因爲他知道自己最大的優勢在於年輕,就算進步神速,也不會威脅到八十歲的嚴閣老,還有快六十歲的徐閣老的,大家根本不是一個時代的人啊!
在他看來,二位閣老也不大可能,理會自己這種十年內指望不上的‘小娃娃’的,而且說句託大的話,誰知到他二十年後回到什麼地步?爲子孫計,也不會輕易開罪於他的。
所以他認爲大家完全具備敬老愛幼、相安無事的條件,正做着‘靜看風起雲涌,我自巍然不動’的美夢呢,討厭至極的趙文華卻當中給了他這份討厭至極的請柬,真是……討厭至極啊!
十分不爽的將那請柬扔到一邊,沈默尋思起自己今後的處境來……他是狀元,與諸大綬陶大臨兩位三鼎甲,按例不論朝考成績如何,都會入翰林院,成爲清閒華貴的從六品修撰與正七品編修。根據張居正張修撰說,這個差事除修史編書外,就是觀政……學習各部衙門如何執政,學習內閣如何處理公文,甚至會被派到各地‘採風’,也就是公費旅遊,其目的是讓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們,做好從政的準備。
然後等某次京察之後,便可能外放地方爲知府或直隸州的知州!或者充任鄉、會試考官,充各省提學等,總之從六七品一躍成爲四品高官,完成華麗麗的轉身,這個過程最短三年,最長十年都有可能,要看官員本身的年齡與能力。
欸一任滿後,或者升任一省巡撫,或者由外入遷,則開坊後可到六部侍郎。所以翰林禮遇極隆,升遷很快,很可能十年便可至巡撫、侍郎,雖未必盡然,亦差不多,所以翰林院是個閒的蛋疼,卻又人人嚮往的好地方。
現在他已經踏上這條快車道,金光閃閃的未來就在眼前,完全不必爲升遷鑽營,要做的反而是求穩……其實這也是當官的第一要訣,爲的是防止爬得越快,跌得越慘。
所以換成是誰,都不願摻和進朝廷的黨爭去,以免把金鑄的前程給弄毀了。
三天時間轉眼即過,新科進士們一齊到吏部報道,參加由吏部左侍郎吳鵬主持的朝考……按說應由吏部尚書主持,但李默忙於外察,無暇抽身,所以只能交由吳鵬代庖。
除了一甲三位進士前程已定,已經正式成爲傳說中的翰林外,其餘諸位仍然需要過這道關,用一天時間考完之後,由吏部禮部都察院翰林院四部堂官共同閱出成績,再彙總會試殿試成績,得出最終的排名……只是這三次考試的成績,在總成績中相差是很懸殊的,殿試要佔六成,會試與朝考各佔兩成,所以最後的名次與殿試相差無幾,尤其是第一等三十六位,一個都沒有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