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錦回到香草溪,渾身又感到不舒服。盧阿婆過去瞧了,問了他哪些地方不舒服,然後翻了他的眼睛,看了他的舌苔和指甲,又搭了脈,問了他的便物,嘆了口氣說,唉,似錦啊,出去又碰上些不乾淨的東西了。
蓋草說了在縣城的經過,盧阿婆就埋怨蓋草說,叫你提醒似錦不要撞喪的,你看看偏偏就去撞了。她吩咐蓋草去她家的雞窩裡抱來一隻雄雞,用嘴咬破雞冠,哈了三口仙氣,將雞血點在似錦額頭上,向上抹了三下,再用雞血滴在似錦住房的門楣和窗櫺上,就點上油燈,點燃一根油黑的小指粗細的火草,在似錦頭頂、後頸、腰眼、肚臍、手指和膝蓋、腳灣等地方薰炙了幾下。她叫似錦呆在自己的睡房裡,三天不要出門。臨走時,她在窗戶上戳上一把鐮刀。
在似錦關在屋子裡靜養的三天時間裡,盧阿婆每天都來看他,還端來自己熬製的湯藥。每餐的飲食也是由她親自烹製,飯食菜餚都添加了盧阿婆自己採摘的藥草。每天晚上臨睡前,盧阿婆跟蓋草都要來陪似錦說會兒話,等他洗腳上牀睡下,盧阿婆領着蓋草來到他牀前,在牀頭燃上三注香,將點燃的冥紙在似錦面目前畫了三圈,口中唸叨:“殺死的、吊死的、病死的、冤枉死的,你們這些邋遢人遠走別方,不要糾纏我家似錦哦!找替身的、超生的、討債的,就去找那些富貴人家,我家似錦是個窮鬼,你們遠走吧!”說罷,一跺腳,從蓋草端的瓷碗裡抓了一把米,四面一撒,口中呼喊:“東方米糧,西方米糧,南方米糧,北方米糧,四面八方米糧。送似錦魂魄來歸啊!請到九天玄女、太上老君,送似錦肚膽來歸啊!”之後吹滅燈火,與蓋草一前一後走出房門,一直走到村頭的三岔路口,再點了香燭,化了紙錢,嘴巴里唸唸有詞表明了自己的願望,向四方作揖拜了拜,然後轉身扯着綿長的聲音呼喊道:“似錦,回來哦!”
蓋草跟在盧阿婆後面答道:“回來嘞!”
“似錦,回來哦!”
“回來嘞!”
“似錦,回來哦!”
“回來嘞!”
聽到盧阿婆和蓋草由遠及近喊魂的聲音,程似錦聯想到了小時候母親一次次呼喚自己乳名時的情景,想到了在香草溪這些年盧阿婆、蓋草、百順和衆鄉親對自己的好,他忍不住將頭捂在被窩裡,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三天之後,似錦感覺自己身上舒服了很多。見到大家,都說他面色紅潤了,人也精神了很多。盧阿婆說,似錦啊,再也不要亂跑了,你身上陽氣還不旺,背的冤債多,蠻多人不服氣化成鬼魂要來找你呢。她這樣對似錦說,也對蓋草說,叫他照看着似錦,不要亂跑,特別是不要去探病看喪,省得把那些邋遢東西惹上身。他說,似錦的花根都爛了,再不好好護着,這多花真的就難救了。
因爲一直照顧着似錦,大家把丁乙的事都快忘記了。等到縣裡民宗局的人下來,蓋草陪着去看他的肉身,走到門邊竟聞到一股奇異的香味。推開丁乙緊閉的門,看到丁乙仍是端坐在佛堂前面稻草織成的蒲團上,只是屍身縮了水,面目有些發黑。
縣民宗局的李副局長介紹了同來的幾個人。因爲涉及到屍身的問題,民宗局很慎重,報告給公安局,公安局來了一個姓陳的刑警還有一個姓廖的法醫。到鄉里,鄉里一個管政法的陪同下來,因爲縣裡來的是小轎車,考慮進山有點困難,就通知了鄉里派出所的吳所長。吳所長本來還有一個案子要辦,是牛椏寨一個女孩子從學校回來,突然失蹤,她父親報案說,是被人拐賣了。考慮縣局下來的,吳所長安排所裡兩個民警火速去牛椏寨,自己帶了一臺公安越野車,幾個人就擠在一起,進了香草溪。
山路一路顛簸,好歹還是進了來。大家見了丁乙坐化的樣子,不禁嘖嘖稱奇,說這地方還真的有些靈氣,出了這樣一位得道高人。李副局長拍了照片,公安的也拍了照片。陳法醫還按屍檢程序認真查驗了丁乙的肉身,並在檢驗報告上寫明瞭檢驗情況。陳法醫說,這是正常死亡,死亡時間至少有四天了,屍身保持得如此完好,有兩種解釋,一是這裡的氣候好,房子裡通風性能好,溼度比較低,但山裡這個季節,照例還是比較溼潤的,這樣的解釋還是有點說不過去;二是死者之前可能服用了某種藥物,特別是山裡的中草藥,這一點室內的奇異香味可以佐證,但要確認得先提取肚腹中的檢驗物。如果這兩點都解釋不清,只有請李局長這樣的民族宗教專家,從宗教角度解釋了。
吳所長放心不下剛接的那宗少女失蹤案,跟陳法醫和廖警官告了別,就駕車提前走了。走時,叫麥慶富好好接待,不要怠慢了縣裡的領導。麥慶富說,吳所放心,一定好好接待,讓領導滿意。吳所長說,等晚一點來車接他們,去鄉里住宿。麥慶富說,吳所長放心就是,吃住都會安排好的。廖警官說,難得進山裡一次,你辦好事就進來,早點晚點都沒關係。
吳所長走後,民宗局李副局長提出要去考察一下準備建寺廟的地方。幾個人也想去看看,就跟着蓋草去了拔貢山。蓋草領着他們在拔貢山下之前踏勘好了要修廟宇的所在走了一圈,他站在山門的位置,指點出這座廟宇興修的效果,也把選址的理由一起說了,大家連聲說好。李副局長說,在這裡修廟建寺真的不錯,所謂古來名山僧佔多,如此好道場不建一座寺廟真的可惜了,可惜了。
縣裡的人在慶富家吃飯,慶富安排蓋草過來請似錦去作陪。似錦說自己身體不行,怕吃錯東西壞了身體,就推脫了。慶富見蓋草沒請動,做好飯菜、擺好碗筷,就自己過來請。似錦見慶富如此執拗,想來推辭不過,也就去了。
與縣裡來的幾個寒暄幾句,似錦就盛了半碗米飯,在一邊吃了起來。李局長聽蓋草說他身體不好,不能飲酒,客氣了幾句也就由他去。蓋草怕李局長他們低看了似錦,就把似錦願意捐資修廟宇的事說了出來,吳所長几個人站了起來,趕緊跟似錦握手,稱似錦是廣種佛田的第一善人。似錦說了自己得了暴病讓香草溪人救下的事,說救命之恩無以報答,願傾其所有爲香草溪做點有意義的事。他說了大家的心願,也說了建寺立廟對發展香草溪旅遊業帶來的好處,請縣裡的領導盡力向上爭取,促成這一好事。
李局長見似錦說得如此懇切,當即表示儘快拿出在香草溪建寺立廟的可行性報告,由縣政府審覈,報請省市宗教局批准,爭取早日動工修建。
見修建廟宇的事有了眉目,蓋草興奮得不行,也不管自己酒量如何,連連跟客人幹了幾杯。因爲有好酒好菜,縣裡來的也放開手腳喝酒,沒多大功夫,坐在一起的都醉了。
醉得厲害的自然是蓋草。
蓋草雖然醉了,但他酒性好。不多說話,只是伏在桌上打盹。但縣裡來的幾個人卻有些毛病,藉着酒勁吆五喝六地自己給自己吹牛皮。後來撤了席,三個人就鬧嚷着打麻將。慶富家自然是沒有麻將的,整個香草溪都沒有麻將。兩個警察有些不悅,說這是什麼鳥地方,連麻將都沒一副。兩個警察牌癮大,說沒麻將就打牌吧,找兩副撲克來“鬥地主”、“鬥牛”都行。慶富說家裡沒撲克,想了好久也沒想起誰家裡有撲克。幾個人就不耐煩了,都罵慶富沒鳥用,連副撲克牌都找不出。最後他們發起脾氣,叫慶富想辦法給他們找一副撲克來。
慶富很爲難,說,香草溪人素來沒有打牌賭錢的習慣,到哪裡去找麻將撲克啊。慶富很不好意思地說,真的沒撲克麻將,如果你們真要玩,那就下三三棋好不好?
姓廖的刑警鼻子一哼,說,真的是把我們當三歲小孩,要我們下三三棋!
慶富說,那真的沒辦法了,香草溪真的找不到麻將撲克。
廖警官打着酒嗝,大着舌頭說:“我,我,我不管,你就是去賣,賣,賣血,你老孃就是賣,賣,賣X,也要給我們買,買,買一副撲克牌來。不然,香草溪,香草溪什麼事也搞不成,什麼事—也搞不成!”
似錦一旁聽了,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就走了。
沒走出多遠,就聽見後面蓋草喊:“似錦,等等我。”
似錦等蓋草走近,就扶着他往家裡走。
似錦說:“沒見過這般人,真的好沒教養!”
蓋草說:“見怪不怪,現在好多幹部都這樣,好酒貪杯,五毒俱全。”
回到家裡,兩人都睡下了。
感覺是剛剛睡着的樣子,卻聽見慶富在屋外急切地喊叫:“蓋草,似錦,快起來,快起來,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蓋草和似錦一骨碌爬起來,慶富已闖了進來,告訴他們說,那個縣裡來的廖警官要欺負靈芝,靈芝把他的臉板抓破了。
蓋草說,抓得好,打死他纔好呢,竟敢欺負靈芝。
慶富說,快別說好,那幾個人揪着靈芝,要她賠醫藥費,還要送她去鄉里的派出所呢!
蓋草說,敢!還真的沒有王法不成,欺負民女,還如此囂張,香草溪的人可不是這樣好欺負的!說罷,拔腿就往慶富家裡趕。
慶富說,錯了,在靈芝家!
蓋草跑在前面,慶富、似錦就跟在後面向靈芝家跑去。
走到門口,就就聽到靈芝嚶嚶的哭聲。似錦剛走進門,就見蓋草和廖警官那幫人打了起來。
蓋草聽了靈芝的哭訴,二話不說,隨手操起門後一把擔柴草的扦擔,橫地一掃,就把廖警官的小腿肚子打軟了。廖警官一個踉蹌,酒也醒了一半,趕緊跑出了門。陳法醫和李局長見蓋草動了粗,嘴裡說打不得,打政府的人是犯法的。但蓋草哪裡聽得進,說你們不是人,你們都是畜生!扦擔又是橫地一掃,那三個人像是腳踩進了火堆,小丑一般沒命地跳着跑了出去,李局長戴的眼鏡掉了也不要了。
蓋草走上去,一腳就把眼鏡踏碎了,把鏡框撿起來,狠命砸過去,說你們讀書讀刮屎片,讀出一羣畜生來!滾!滾出香草溪,滾出大瑤山!
李局長三個人攏在一起,走出去好遠,才兇狠狠地說,好你個吳蓋草,好你個麥慶富,還說要修廟,還說要搞旅遊,得罪了我們,你們做夢去吧,嘿,以後你們再莫想挨政府的邊!
蓋草揮着扦擔,拔腿就要追過去,那三個人見了,沒命地跑了起來。蓋草在後面笑着說,你算個屌,就你們這樣五馬六到的也算政府,呸,給我滾遠點,沒了你們這樣的害人精,香草溪人過得更清靜!
似錦看到眼前這一幕,忿恨得直咬牙,他在心裡爲這三個孽障感到羞愧。他本想上去罵幾句,可覺得連罵他們自己就覺得羞。見他們走遠了,似錦把還在罵罵咧咧的蓋草拉進了靈芝的家。
這個時候,盧阿婆也急匆匆地跑了回來。一進門就去看靈芝,見靈芝好好的,只是哭,就問她究竟怎麼回事。靈芝抽噎着,好久才把事情說出來。
原來,那三個人見慶富找不到麻將撲克,就嚷嚷着要去找小姐洗頭按摩。慶富說,香草溪又不是縣城,哪裡有洗頭按摩的小姐。廖警官將手一揮,說你不管,我們自己去找。三個人勾肩搭背地,踉蹌着走出了慶富的院子。
慶富也不想管他們,就伏在火塘邊的木凳上瞌睡起來。他原本想休息一下,一想這三個人藉着酒勁會惹事,就硬撐着爬起來。默想寨子裡就靈芝一個年輕女子在家,就直奔了靈芝家來。
還真的出事了。那三個人偏偏就到了靈芝家,偏偏盧阿婆出去打豬草,家裡只剩下靈芝一個人。廖警官三個人看見靈芝就像狼看見了羊,自然就露出了猙獰的嘴臉來。
剛進門時,靈芝還把他們當客人,給他們倒茶。可茶還沒涼,廖警官就按捺不住了,拿一些葷言醒語來挑逗靈芝。靈芝看他們都醉了,以爲都是醉話,就羞紅了臉,走進房裡不去理他。誰想,廖警官緊跟着就進了房門,一下子就把靈芝抱住了。一張散發着酒臭的嘴就像野豬一樣湊上來,挨着靈芝粉嫩的臉就啃。靈芝平白無故哪受過這等侮辱,抽出手就給了他一個耳光,厲聲叫他滾出去。廖警官臉皮厚,哪管這些,緊抱着靈芝就要往房裡的牀上去。那兩個人在一邊看着,嗬嗬直笑。一個笑話廖警官沒用,搞不定一個女子。一個叫嚷着要姓廖的快點,早點完事讓他也快活快活。
幸虧慶富趕了過來,把他們的醜行制止住了。姓廖的一點不服氣,說慶富不夠意思,沒招待好他們。慶富說,你們趁早滾蛋,要不我叫人來收拾你們!
姓廖的嘴巴硬,說,我就坐在這裡等着,看你們能把我怎樣!
慶富生怕他們還要惹出事來,就飛跑着把蓋草叫了過來。
盧阿婆聽了,好半天不作聲,只是把手當梳子,一遍又一遍地幫靈芝梳頭髮。好久才說,這些東西,怎麼也人模狗樣成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