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主, 謝疏影今日辰時要同範積微在重巒閣見面。”
蒹葭點了點頭。
梨花糕又道:“樓主,您莫非一點也不……”
梨花糕嘆了一口氣,自前樓主連同連家的大仇得報後, 樓主便有些鬱鬱寡歡。
蒹葭道:“你下去罷。”
梨花糕退下後, 蒹葭在窗前坐了許久。
最後, 她蒙上面紗, 出了清風樓, 往重巒閣而去。
她心中總有一種若有若無的直覺,若不去的話,她定會後悔。
從清風樓到重巒閣, 只用小半個時辰便可到了,眼看便要到重巒閣了。
耳邊卻忽然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
“施主有禮。”
是蔣綴玉的聲音。
蒹葭徐徐地轉過頭去, 看向他。
只見他穿着一身灰色的僧袍, 他果真如梨花糕所言, 出了家。
蔣綴玉眼中波瀾不驚,道:“施主, 仇怨皆是身外物,不如捨棄。”
若捨棄仇怨,她又憑藉什麼活着呢?
蒹葭看了蔣綴玉好一會兒,隨即道:“蔣綴玉,你娘因你殺我, 但卻不是你的過錯。”
蔣綴玉一覽無波的眼中總算是泛起了波瀾, 他看向蒹葭, 但蒹葭卻並不想多作停留, 轉身大步往重巒閣而去。
到重巒閣時還未到辰時, 因而蒹葭只瞧見了謝疏影的身影。
她尋了一個暗處躲了起來,沒隔多久, 便看見了範積微的身影。
兩人並立在窗前,沉默良久,範積微方道:“謝公子可查出了什麼?”
謝疏影搖了搖頭,道:“沒有。”
範積微道:“蒹葭陷害藺家也就罷了,她不該害了蒼蒼。”
範積微頓了頓,又接着道:“藺家、陸家、蔣家在江湖盤踞已久,想必早已成了皇帝的心頭大患,蒹葭定是知曉了秦玉琛的心思,這才捏造了這些證據去陷害藺家。而據我所知,蒹葭也並非連家後人,藺夫人當年雖生下了兩個女兒,但有一個早夭,沒多久便死了。”
謝疏影皺了皺眉頭,道:“你可有證據?”
範積微從袖中掏出幾張紙連同一張銀票,道:“這是藺夫人寫的血書以及當年爲那個早夭的女兒診過脈的大夫的證詞,謝公子若是不信,大可去親自查驗,這大夫行醫多年,聲譽很好,而那大夫之所以沉默至今,全是因着連蒹葭以大夫的家人相挾,還給了一大筆封口費,也就是這張銀票。謝公子大可去錢莊查驗這張銀票的真假,何況,若她果真是連家女兒,爲何要如此呢?而且,我懷疑,是連蒹葭害了連蒼蒼。”
謝疏影看了那幾張紙連同那張銀票後,眼中閃過疑惑,道:“縱使藺夫人所說是真,連蒹葭並非連家後人,如何能說是連蒹葭害了蒼蒼?”
範積微拍了拍手,便有一白衣女子走了進來。
白衣女子雖蒙着面紗,但謝疏影依舊能認出來,這白衣女子是蕭燕然,清風樓的堂主之一。
蕭燕然行了禮,道:“範公子有禮。”
謝疏影冷冷地道:“你如何能證明是連蒹葭害了連蒼蒼?”
蕭燕然冷笑道:“樓主是被圍剿,萬箭穿心而死,而射下第一箭的人,同藺晚屏勾結的人,爲藺晚屏出謀劃策的人,是連蒹葭。”
“你如何知曉?”
“因爲我投靠了連蒹葭。謝公子莫非不好奇嗎?爲何只有連蒼蒼知曉的一些秘密,在她死後,會一一浮出水面?那是因着連蒹葭藉着那張與連蒼蒼相同的臉,贏得了連蒼蒼的信任,這才知曉了她的許多秘密。”
謝疏影笑了笑道:“若說你是隨口污衊也不爲過,何況若你果真投靠了連蒹葭,爲何此刻又背棄她呢?你可有何證據?”
蕭燕然道:“樓主前不久想要處置我,樓主不仁,燕然自然也不義。”
蕭燕然頓了頓,又接着道:“這是樓主給燕然的親筆信,這信本該被燒掉,但關鍵時刻,燕然換下了這封信,若是謝公子不信,大可回去比對樓主的字跡。”
“這是陸判官臨死前留下的信,信上寫了他一生未曾做過有愧於心之事,只做過一件,那就是同連蒹葭勾結,害了連蒼蒼,當日的圍剿,全是連蒹葭的計策。”
謝疏影臉上多了幾分凝肅之色,他告辭後便出了重巒閣。
範積微看向謝疏影走遠的身影,忽然露出一個獰笑。
蒹葭一直跟在謝疏影身後,看着他查驗她的身份。
連家的另一個女兒的確是早死,她早前還給了那大夫一大筆封口費,沒想到大夫轉身便將她出賣了。
日暮沉沉,蒹葭纔回了清風樓。
她在屋中坐了許久,等着謝疏影來向她宣判她的莫須有的罪證。
但謝疏影卻並沒有來,連着幾天,謝疏影都未曾出現在蒹葭面前。
蒹葭想,謝疏影對她,縱是有幾分情意,也實在薄得很。
她正想着,身後卻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樓主,疏影想約樓主去城外的斷崖看日落。”
“好。”
蒹葭笑了笑,她活得太久,的確該好好了結了。
蒹葭對梨花糕吩咐了幾聲,便同謝疏影出了清風樓,往斷崖而去。
兩人到斷崖的時候,正是落日時分。
落日冷冷的光灑在斷崖上,伴着風聲瑟瑟,蒹葭想,這實在是一個比武的好地方。
蒹葭攏了攏衣衫,看向謝疏影,道:“謝郎,這落日很美呢。”
斷崖的落日,的確別有滋味。
兩人對視良久,蒹葭忽然道:“謝疏影,動手罷。”
謝疏影眼中閃過疑惑,道:“蒹葭。”
蒹葭卻笑道:“你腰間藏着一把軟劍,你以爲我瞧不出來麼?”
謝疏影不再掩藏,拔出腰間的劍,道:“你不該害了連蒼蒼。”
“是啊,我不該害了連蒼蒼,那你動手罷。”
蒹葭拔下發中的簪子,向謝疏影擲去。
謝疏影一愣,隨即閃身,躲過了蒹葭的簪子,他本有幾分猶豫,見蒹葭已先動手,再不猶豫,抽出腰間的軟劍,向蒹葭刺去。
他本以爲按着方纔連蒹葭顯露出來的功夫,她定能躲開這劍,誰知連蒹葭卻撞了上來。
“一直想見識謝疏影的那一招三五明月,如今總算見識到了。”
蒹葭的話音剛落,便往後退了兩步,將身子從謝疏影的劍中抽了出來。
謝疏影一愣,手中的劍也滑落在地,他還未從眼前的事實中回過神來,蒹葭卻已退到了崖邊,她穿着白色衫,但鮮紅的血卻染紅了她的衣衫。
風颳起蒹葭的白裙,點點猩紅居於其間。
“謝疏影,你以爲蔣家、陸家、藺家都是被我陷害的麼?那你未免也太天真了。”
謝疏影眼中劃過疑惑,道:“蒹葭……”
蒹葭笑着道:“謝疏影,你以爲範積微說的話都是真的嗎?”
謝疏影一怔,忽然想起了很多疑惑之處,輕聲道:“蒹葭……”
“疏影,我死後,把我葬在樹下罷。”
“不……”
“不對,何必葬在樹下?不如隨風去……”
蒹葭忽然看向身後的懸崖,懸崖間是蒼翠的青松。
這世間,並無可留戀之事,與其幾個月後死得狼狽,不如現在離去。
“葭葭……”
“疏影,武林負我,蒼生薄我,都無妨,這是我早已知曉的事,但你卻不該……不該是你……”
“葭葭……你過來……”
謝疏影顫抖着聲音,他實在害怕,害怕她跳下懸崖,窮盡天下,何處能再尋一個連蒹葭?
蒹葭眼眶微紅,不覺間,有淚珠緩緩從臉龐滴落。
蒹葭扯下手中的琉璃手鍊,琉璃珠滾落在地,卻似重石落在謝疏影心頭。
“謝疏影,你一直想追查連蒼蒼的下落,不是麼?”
謝疏影一怔,道:“葭葭,你知道她的下落?”
他竟是這般在意連蒼蒼嗎?謝疏影臉上的急切之色,卻似一把刀剜在蒹葭心口,她苦笑道:“不妨告訴你,真正的連蒼蒼,早已死在了那夜武林人士的圍剿中,而你所見的連蒹葭,不過是一縷活不過十個月的幽魂罷了。”
謝疏影驀地後退一步,道:“她死了?”
“謝疏影,其實做戲的人,並非只有你一人而已,我何嘗不是在做戲?只是,做的戲多了,倒也多了幾分真情。”蒹葭頓了頓,又有幾分悵惘地道,“說來戲假,卻是情真。”
謝疏影已說不出話來,萬般心思浮在心頭。
他本是爲連蒼蒼而來,卻喜歡上了連蒹葭。
“謝疏影,既然騙了我,爲何不肯騙得真一些?”
她這一生,別離,愛恨癡,她都一一嘗過,只是,所得的總是不長久,所求的也總是不得。她不甘心,又無可奈何。
蒹葭笑着笑着忽然,一行血淚從蒹葭的眼中滑落。
謝疏影急忙上前,蒹葭卻又往後退了半步,眼看蒹葭的一半身體都懸在懸崖邊上了。
若是蒹葭再退半步,謝疏影心口一窒,不敢再想下去了。
謝疏影只覺着自己的心被狠狠拉扯着,他恨不得能一把把蒹葭從崖邊拉到自己的懷裡。
“葭葭,你莫要再往後了。”
蒹葭眼中的情愫卻一絲絲剝離,清冷地看着謝疏影,彷彿謝疏影只是一個路人。
謝疏影心頭一痛,只恨不得能替蒹葭受這痛楚。
蒹葭身上的衣衫也漸漸變得破碎,白色的衣衫上忽然浮出許多朵紅梅。
她似飽受風雨摧殘的梅花樹,連卻在風雨中仍餘一分風骨。
蒹葭的額頭也忽然多出一朵紅梅,這便是連蒼蒼的印記了。
“想不到罷?連蒼蒼和連蒹葭,從來都只是一人。”
血緩緩地從紅梅處涌出,蒹葭白色的衣衫頃刻之間便成了血衣。
謝疏影這才記起,範積微說過,連蒼蒼是萬箭穿心而死。
連蒼蒼便是連蒹葭,連蒹葭便是連蒼蒼。
蒹葭忽地吐了一大口血出來,白色的衣衫早已瞧不出原來的顏色了。
“不!蒹葭……”
謝疏影再也忍不住了,大步衝了上去。
“疏影,爲何編這同心結?”
“盼來世與你再修姻緣。”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重現,舊事重臨,蒹葭卻忽然多了幾分旁觀者的悲憫。
她不過,也只是陷在她自個兒編織的那道情深的網中。
蒹葭的臉上卻忽然多了幾分天真的笑意,她笑道:“疏影,你我今生無緣,來世也莫要再續了。”
蒹葭說完,身子便向後倒去,落入無盡的幽深中。
謝疏影腳步一滯,看着不斷下墜的蒹葭。
蒹葭的臉上仍帶着天真的笑容,在峭壁之間,緩緩閉上了眼。
心口似被人挖走了一塊兒,喉嚨涌起幾絲腥甜,謝疏影吐了一大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