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綾, 徐徐地落在樹上,在乾枯的樹枝上,開出一朵叫做月光的花。
蒹葭坐在屋頂上, 默默地吹着風。
她正無言之際, 眼前卻忽然浮現一道黃色的身影。
來人一身黃色繡花曳地長裙, 眉目清冷, 站在月色中, 身上散發着梅花般的清冷氣息。
蒹葭想,若她的年歲再小一些,她一定會以爲眼前人是從月宮來的嫦娥仙子, 那個讓吳剛甘心爲她伐玉桂的嫦娥仙子。
但她並不是嫦娥,她是琉璃, 能活死人的琉璃。
初見時, 琉璃將她撈出水中, 琉璃只用手在她身上一點,她身上的傷便統統消失不見。
她正驚愕之際, 琉璃卻輕聲對她道:“可想活下去?”
她點了點頭,她還有大仇未報,如何能讓那些害了人的人輕鬆快活,她卻在地獄中沉寂?
琉璃道:“若是隻能讓你活十個月呢?”
蒹葭點了點頭,十個月, 足夠讓她把那些害過她的人, 統統都拉下地獄了。
琉璃卻忽然道:“吾名琉璃, 既是“彩雲易散琉璃脆”的琉璃, 亦是“琉璃玉匣吐蓮花”的琉璃。”
蒹葭想, 實在很難記不住她的名字。
琉璃又給了她琉璃手鍊,藉着這琉璃手鍊, 她才能活下去,一旦離了這琉璃手鍊,不出片刻,她便會變成臨死前萬箭穿心的模樣。
蒹葭特意求了琉璃抹去額上的這朵紅梅,憑着光潔如玉的額頭,她纔敢稱自己不是連蒼蒼。
她要用一個嶄新的身份,去揭開那些人的醜惡。
琉璃清冷的聲音卻將她從回憶中拉了出來。
琉璃落在屋頂上,輕輕地向她走過來。
蒹葭只聽見長裙在瓦片上拖動的聲音,如素手撥絃,不必有焦尾,亦能奏出最動人的樂曲。
琉璃坐在了她身旁,望着明月,輕聲道:“心中有煩憂?”
月光勾出一張容色誤人的臉,蒹葭想,江湖上都說她容色誤人,卻無人知曉,此刻,在她眼前靜靜坐着的這黃衣女子,纔是最誤人的那一個。
蒹葭光潔如玉的臉上忽然多了幾分笑意,她徐徐道:“琉璃,大仇得報,但我卻並不開心。”
琉璃道:“那是因着你只看見往日的仇怨。”
她的聲音似午夜中的琴聲,不可尋其蹤跡。
蒹葭擡頭,卻見琉璃正看着一個地方,順着她的目光看去,蒹葭只看見一個白衣人,立在溶溶月色裡。
蒹葭再看向琉璃時,琉璃已沒了蹤跡,眼前只有難以捉摸的清風挾着暗香從手中溜走。
蒹葭一愣,卻見一道身影如梅花疏影一般,徐徐地落在眼前。
蒹葭看向提着一個食盒的謝疏影,道:“謝疏影,你爲何而來?”
謝疏影在蒹葭身旁坐下,道:“自然是爲樓主而來。”
謝疏影又道:“樓主大仇得報,不知今後有何打算?”
蒹葭搖了搖頭,用手撐着臉,側頭看向謝疏影。
如滿天繁花皆落在眼前,但他卻只瞧見眼前這一朵紅梅。
謝疏影一愣,卻忽然瞧見蒹葭手腕上的琉璃手鍊,琉璃珠在月色下散發着冰冷的光澤。
他輕輕撫上蒹葭手上的琉璃珠,道:“樓主喜愛琉璃?”
笑意浮上蒹葭的眉梢,她道:“是啊,喜愛已久。”
謝疏影笑了笑,忽然羨慕起這琉璃手鍊來,輕聲道:“倒是難得見樓主有這般喜愛之物,自初見到如今,樓主手上的這琉璃手鍊倒是從未離過身呢?”
謝疏影說完便打開食盒,取出一盅梅花湯餅,塞到了蒹葭手中,又拿了一雙竹筷塞到了蒹葭的手中,輕聲道:“樓主今日未曾用過什麼東西,不如吃一些梅花湯餅。”
蒹葭眼中閃過疑惑,看向手中的那盅梅花湯餅。
溫熱隔着手心傳來,滑入心口,又流轉至全身,不知爲何,蒹葭乖順地夾了一口梅花湯餅,送進了口中。
梅花湯餅入口香滑,蒹葭忽然想起了幼時奶孃爲她所做的那一碗長壽麪。
奶孃做的長壽麪細又長,嫩綠的蔥花,澆上一勺熱油,便是人間美味。
她低頭吃着梅花湯餅,謝疏影卻在一旁,默默地注視着蒹葭,如同等待一朵花開一般。
吃完梅花湯餅後,謝疏影又遞了一碗冰杏茶到蒹葭手中。
冰杏茶須用滾水沖泡,且要在熱時飲用,纔會有上佳的口味,而這冰杏茶,她吃這梅花湯餅已費了許久的功夫,謝疏影如何讓這冰杏茶的溫度無絲毫變化的呢?
蒹葭疑惑地看向謝疏影,謝疏影卻笑得如枝頭梅花,道:“樓主既已猜出了疏影的身份,疏影也不隱瞞,既是四大公子,不至於連這點內力都沒有的。”
他竟這幫輕易便承認了麼?
蒹葭道:“我原以爲,你還要裝幾日的傻。”
謝疏影道:“你姐姐當日救過我,因而纔出此下策,進了清風樓,想要探探樓主的虛實。疏影有一問,不知樓主可否幫忙解惑?”
蒹葭道:“連蒼蒼已死,萬箭穿心。”
謝疏影臉上的笑意一僵,道:“樓主的話,可爲真?”
蒹葭道:“你可向範積微求證此事。”
謝疏影眼中閃過陰雲,很快又消失無影蹤。
蒹葭道:“你如今既然知曉了此事,大可離開清風樓,我不會強留你。”
謝疏影笑道:“樓主,這些時日,莫非未曾對疏影動過心麼?”
蒹葭搖了搖頭,道:“謝郎容色太盛,蒹葭無福消受。”
一雙大手忽然襲上腰間,蒹葭驚呼一聲,正想一掌拍開謝疏影,卻忽然想起自己如今是病弱的連蒹葭,不會武功的連蒹葭,陸判官等將死之人知曉她的身份也就罷了。若是謝疏影得知了她中箭卻未死之事,怕是會多生波折。
按下心中的惱怒,蒹葭瞪了謝疏影一眼。
謝疏影的一雙大手卻並無在蒹葭的的腰上逗留的心思,謝疏影扯下蒹葭腰間的一枚同心結,在蒹葭面前晃了晃。
他嘴角一彎,道:“既然樓主對疏影無意,爲何卻留着這同心結呢?”
她留下這同心結也不過是爲了提醒自己,不要墜入旁人的溫柔鄉中去。
蒹葭從謝疏影手中搶過同心結,怒道:“與你無關。”
蒹葭正要起身,謝疏影卻長臂一伸,拉住了蒹葭的手,道:“蒹葭,我心悅你。”
他的話,似魚目與珍珠,難辨真假。
“爲何?”
“樓主,這世間,有許多事,是說不出緣由的。”
蒹葭把手從謝疏影手中抽離,看向他,道:“謝疏影,你不必說這些話,這隻會讓我更厭煩你而已。”
謝疏影卻笑得有幾分落魄,道:“樓主果真沒有半分動心麼?”
蒹葭心頭一顫,轉身踉蹌地下了屋頂。
謝疏影看着落荒而逃的蒹葭,眉間閃過幾分笑意。
蒹葭回了屋,和衣躺在牀上,望着頭頂繡着錦繡山河圖的帳子,手裡握着同心結,卻忽然想起了那夜站在街上與她對望的謝疏影。
江湖有言:疏影整峻,幽色風致,延年溫潤,鬱離寡情。
但眼前的謝疏影卻並不如傳言一般,他字字句句皆挾情意,讓人明知是假卻又忍不住信以爲真。
她對謝疏影究竟有沒有動心呢?
她不知。
一夜難眠,天很快便亮了。
蒹葭睜開眼,卻見謝疏影斜倚着門,笑意盈盈地看向她。
蒹葭起身,坐到銅鏡前,不疾不徐地道:“何事?”
見蒹葭用玉梳梳着滿頭青絲,謝疏影笑道:“疏影是來助樓主一臂之力。”
蒹葭手中動作一滯,道:“你此話何意?”
謝疏影仍倚着門,道:“慕垂歌來了。”
“與我何干?”
“他來向樓主提親來了。”
蒹葭幾乎握不住手中的玉梳,她緩緩地放下玉梳,看向謝疏影,這才明白了謝疏影的深意,謝疏影知她定要一個擋箭牌,便自個兒送上了門來。
蒹葭梳妝完畢,才徐徐起身,看向謝疏影,道:“走罷,謝郎。”
她的聲音似溫水,將他一點點包裹其中。
兩人剛走下樓梯,便看見了站在樓下的慕垂歌。
許久未見,慕垂歌身上的稚氣也消了不少,蒹葭笑了笑,道:“怎麼?輕衣侯世子來清風樓,這是想要打探什麼消息麼?”
“蒹葭……”
這是蒹葭第一次聽到慕垂歌的聲音,她從前也曾想過,第一次聽到慕垂歌開口說話時會是怎樣的情景,如今卻總算知曉了。
如何去形容這一道聲音呢?
如夢似幻,不可知,不易得。
慕垂歌回輕衣侯府後,她也讓梨花糕打聽過慕垂歌的消息,慕垂歌的年歲,原比她想的,還要大一些,他已十五了,只是因着多年薄待,看着才十一二歲的年紀。
眼中劃過漣漪,蒹葭忽然靠在了謝疏影身上,輕聲道:“謝郎,你替我梳的頭真好看。”
慕垂歌眼中閃過驚愕,袖中的拳頭早已握緊,他默然轉身,帶着身後的人,離開了清風樓。
見那道身影走遠,蒹葭推開了身旁的謝疏影,轉身往樓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