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王福全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可嘴角卻上勾嘲諷一笑,從被掐的喉嚨捶出聲道:“沈慕銳,你說的什麼,本將軍一句也沒聽明白,公子爺去年入葬皇陵,追封仁孝晉陽公,敕令昭告天下,您莫非失心瘋了不曾,倒管我要起公子爺來……”

他一句話未說完,沈慕銳已然收緊手勁,瞬間令他透不過氣來。王福全臉色驟變通紅,脖子上青筋直冒,眼珠凸出,被扣着的喉嚨咕咕說不出話來。沈慕銳貼着他的耳朵狠聲道:“你休要瞞我,你與墨存感情最是親厚,若他死了,你見着我,不上來拼命,卻還來救我,這等胸襟氣度,你一個小廝出身的奴才只怕還沒有!快說,墨存在哪?!”

王福全卻只斜睨着眼看他,眼中波瀾不驚,不爲所動。沈慕銳心裡慌亂不定,這一年來所受的苦痛相思,那不敢奢求的微薄願望,突然間被點燃,並以燎原之態將自己整個人都燒灼起來。他一發狠,手勁加重,王福全已經雙眼往上翻,眼見就要斷氣,可兩片嘴脣卻仍舊緊抿,絕不肯透露半點消息。沈慕銳冷冷一笑,驟然鬆手,王福全立即摔倒在地,雙手掩住喉嚨,又咳又喘,眼淚鼻涕齊流。還未待他緩過氣來,沈慕銳單手一提,瞬間將他雙手扭在身後,一隻手按住他頭頂天靈蓋,狠聲道:“不說是不是?沒關係。墨存最是良善懦軟,咱們出去,看看你家公子爺,舍不捨得你死在跟前?”

王福全聞言一震,臉上卻再無法維持置生死於度外的無畏無懼。自己服侍過的主子,他如何會不清楚?便是自己曾欺上瞞下,犯了大錯,可依着那人的脾xing,又怎能眼睜睜瞧着自己命喪而置之不理?他這下大驚,自己死不足惜,可沈慕銳狀若癲狂,又武功蓋世,若再傷了公子爺,那可怎麼得了?王福全一面掙扎,一面高罵道:“沈慕銳,你這卑鄙小人,要殺便快些動手,難不成你還跟娘們似的,要挑時辰地方?沈慕銳,你放開老子,有本事就當着皇上的面殺了我,皇上,奴才來世再來報您的大恩,您可千萬要將這亂臣賊子千刀萬剮,以慰藉奴才的地下之靈啊……”

他情急之下,不假思索,寧願將皇帝拖入險境,也不願讓林凜在世的消息曝光。果然沈慕銳一聽之下,停下腳步,冷笑道:“果然是忠君的奴才,你不提醒我,我倒忘了,還有這狗皇帝。”他出手如電,封住王福全的囧道,幾步跨到皇帝牀前,猶如拎小雞一般講蕭宏鋮提起,再一提王福全,兩大活人在他手下,卻宛如輕若無物。沈慕銳大步跨出房門,才覺外間不過是最爲常見的天井小院,前面是正方,左右各有小小一間耳房。沈慕銳將那二人往地上一扔,顫聲喊道:“墨存,墨存你在哪裡?你出來,你出來見我啊。墨存,我知道你沒死,不要躲着我,不要這樣對我,墨存,墨存……”

沈慕銳神情慘烈,嘶聲痛呼宛若受傷野獸,聲音中帶有說不出的焦灼熱切,深切哀傷。再看地上二人,王福全固然焦灼萬分,恨不得跳起來一刀殺了沈慕銳,卻怎奈囧道被制,動彈不得。皇帝臉色頹喪,眼中哀痛難當,沈慕銳適才的呼喊,又何嘗不是他心中所想?那心心念唸的人,想見他想到心裡發痛,可卻又憂心他此時出現,會陷入險境。蕭宏鋮自嘲一笑,他的帝王心術,向來是權衡利弊,喜怒不顯,幾時如此爲一個人考慮過?當日將那小囧囧納入麾下,不過作個新鮮精巧的玩意兒,誰曾想光yin飛渡,竟有今日,要爲那人牽腸掛肚,一懷相思。

正懷想間,卻覺頭皮一痛,竟被沈慕銳揪住頭髮,整個提起,耳邊聽得沈慕銳聲聲吼道:“墨存,你將我與這狗皇帝弄來此處,想來有你一番打算,但你若再不出來,我便在此將這狗皇帝斃命掌下,到時候你可別怪我壞了你的事!”

蕭宏鋮微眯雙眼,忽然覺得,與沈慕銳對峙着十來年甚爲荒唐,爲剷除凌天盟,朝廷耗費大量人力物力,致使窮鄉僻壤比比皆是,邊關南疆屢屢遭侵,到頭來痛失所愛,一朝天子落入敵手,落得如斯狼狽,就爲了對付眼前這個紅了眼的癲狂男人麼?一股滑稽感油然而生,蕭宏鋮情不自禁,笑了出聲,越發不可收拾,竟仰天長笑,笑到心境滄桑,眼角沁淚。

“笑什麼?狗皇帝,不許你笑!”沈慕銳手上用力,一隻手掌已然抵住皇帝后心,喝道:“閉嘴!不然我立即就讓你成爲一個廢人!”

蕭宏鋮搖搖頭,嘆道:“沈慕銳,朕笑的是自己,竟然爲了你這麼個瘋子,失了墨存那樣的百年良才,傾心愛人。”他目光幽暗,暗含憂傷,卻在下一刻,臉色一變,一股劇痛自後背蔓延全身,卻是沈慕銳往他後心大囧暗吐內力,登時令他疼得冷汗直冒。沈慕銳冷冷一笑,道:“你是該笑,因爲你笑的時候不多了。蕭宏鋮,受死吧。”

他內力再發,蕭宏鋮忍痛不住,悶哼出聲。就在此時,只聽空中嗖嗖利箭之聲,沈慕銳大喝一聲“來得好!”左轉皇帝身軀,單手劈出一掌,掌風所向,竟將那利箭掃得失去準頭。沈慕銳右掌尚未收回,卻見左邊白影一閃,一人行雲流水一般凌空飛來,砰砰連發數掌,姿勢固然美妙,招式卻凌厲之極。當是之時,那邊射箭的也不閒着,連珠三箭,這二人一左一右,配合默契,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

沈慕銳背腹受敵,他縱使一身神功,怎奈對手二人也均是頂尖高手,無法等閒似之。白衣人一掌已到他胸口,沈慕銳側身避過,正要反掌相擊,那人卻掌心向下,變掌爲肘,擊向他的小腹,這一招甚是靈巧,沈慕銳若非武功高出那人,定無法避開。他藝高膽大,一個迴旋,已躍上半空,手指猶提溜着皇帝后領,尚未落下,那奪命三箭卻已到跟前,沈慕銳若要活命,便必須放下皇帝。他後仰堪堪開三箭,手中一鬆,蕭宏鋮已被那白衣人一把奪過,沈慕銳一個後躍,停下站定,看着那俊逸非凡,卻一頭華髮的白衣人,嘴脣顫抖,道:“白,白析皓?”

那人正是白析皓,他毫不客氣,重重拋下皇帝,邊上立即有護衛裝扮的人接了去。皇帝於生死關口走了一遭,臉色鐵青,嘴脣緊抿,雙拳緊握,顯是在竭力壓制怒氣。白析皓淡淡瞥了他一眼,道:“餘毒未清,將他的藥奉上來,灌也要給我灌下去。放心,我若要你xing命,就不會花那麼大力氣救你。”

“你,你是何人?”皇帝微微眯眼看他,道:“將朕擄到此處,意欲何爲。

白析皓展顏一笑,風liu倜儻不可方物,道:“我是何人,現下你不必得知,只怕你知道了會氣得吐血。至於擄掠云云,實屬無稽之談,相反,我們可是將您從叛軍逆dang手中救出。不知皇上拿什麼來謝我們的救命之恩?”

皇帝皺了眉頭,轉頭看了四周,緩緩道:“若,爾等並未圖謀不軌,且他,”他頓了頓,沒有往下說,道:“朕回京後,自會重賞酬謝!”

“重賞就不必了。”白析皓呵呵低笑,道:“敝人家底殷實,不愁錢銀,也有家室,不愛美人,皇上只需賜敝人一個恩典便可,敝人擔保,皇上定會安然無恙,穩賺不賠。”

皇帝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似有許多未盡之意,盡在不言中,良久,他忽而閉上眼,又睜開,視線已然轉爲柔和,解下身上所配金飾,遞了過去,卻是個雙魚戲珠狀的東西,淡淡地道:“這個,給你們吧。要什麼,只要不禍國殃民,累及祖宗基業,不肆意妄爲,罔顧朝廷律法綱領,朕,都準了。”

白析皓隨手接過,笑道:“如此多謝了。”他轉過頭,淡淡一笑,對着沈慕銳道:“沈大盟主,不知你可記得,當日白某臨別之時,你說過什麼?”

沈慕銳自他出現後,一雙眼睛便只盯在他身上,眼中炙焰越來越熱,心底那纔剛勾起的期望,在見到此人之後,無數種可能撞擊胸口,已不知是喜是愁,是悲是樂。聽見他發問,愣愣地答道:“我,我說過什麼?”

白析皓看着他,眼中有憐憫有恨意,有鄙夷有痛快,嘴角一勾,笑笑道:“沈大盟主真是貴人多忘事。您莫非忘了,當日白某離去,您親口許諾,要好好待墨存,白某信了沈盟主的爲人,這才放心而去。如今,您在此處,墨存呢?”

沈慕銳後退一步,臉色頹敗,道:“白析皓,你明知故問。”

“我纔剛聽你聲聲吼叫他的名字,心裡甚奇,當日我明明將他交付與你,便是你們總壇被毀,他被帶回京師,我聽說,他也於新婚之日,夜奔向你。這麼一來,明明是你得了墨存,又怎的反向他人要他的行蹤?”

沈慕銳面露痛苦之色,額頭上青筋不斷跳動,白析皓繼續道:“我還聽說,他待你甚好,一開始以爲喪命了,即恨不得以身殉之,後來發覺你沒死,便拋卻高官厚祿,富貴榮華,一心一意投奔於你。沈盟主,你真是何德何能,得墨存這般待你,他那樣死心眼的人,待一個人好,必定全心全意待他好,你拿掃帚趕也趕不走。沈盟主,你來管在下問墨存,白某人還待管你要墨存呢!”

沈慕銳踉蹌後退幾步,滿臉盡是苦痛之色,搖頭道:“我對不起他,我對不起他,是我狠心逼他,是我……”

白析皓眼神冷冽,淡淡地道:“既然你也認了是你的錯處,那白某就不客氣了。”他話音未落,已是飛躍而過,掌風凌厲,急拍過去。姿態變幻莫測,招式靈動巧妙,掌底隱隱生風,顯是用了十成功力,正是白析皓成名江湖的“飛霞落雨掌”。他心中惱恨沈慕銳那般逼迫蕭墨存非一日兩日,此時趁他不備出手,便絲毫不留情,招招狠辣異常,便是不能力斃沈慕銳於掌下,也斷不讓他好過。沈慕銳心神大亂之下,招架凌亂,便是武功高出白析皓甚多,此時也被逼得連連後退,狼狽不堪,一個不察,右肩生生受了一掌,登時整個半身猶如麻痹。

沈慕銳暗地吃了一驚,神智登時清明,想起白析皓這路掌法專攻人體經脈薄弱之處,自己神功護體,自然受損不大,然卻不可輕敵。他打起精神,大喝一聲:“白析皓,沈某人便是對不住墨存,可不是對不住你!”說話間,左掌暗運冰魄絕焰神功,一掌打過去,兩人手掌相碰,空中發出噼裡啪啦的爆竹之聲。不一會,卻見白析皓額頭白氣氤氳,漸聚漸濃,臉色越來越凝重,顯是拼上了內力。然沈慕銳卻神色如常,靈臺澄明,微微一笑道:“適才險些被你糊弄過去,墨存若死,你便是這世上最恨我之人,如何肯煞費苦心,相救於我?白析皓,我敬你一代神醫,想來墨存若復生,得你相助不少,你快將他的下落告知,我便撤回掌力,免你受傷如何?”

白析皓咬牙切齒,拼命抵抗,從牙縫裡擠出話來道:“休想。”

沈慕銳臉色一沉,又催過去兩分內力,道:“白析皓,再拼下去,你不出片刻,定然油盡燈枯,何苦來哉?你只需將墨存在哪告之於我,我必定不爲難你。”

白析皓勉力冷冷一笑,道:“放屁,我白析皓,是那麼容易油盡燈枯麼?沈慕銳,你試試動下你的右肩。”

沈慕銳一動之下,方覺氣息停滯,右肩越來越麻痹,且那麻痹之感,導通經脈,隱隱有向下之勢。他心中大驚,當下再不留情,又加幾分內力過去,狠聲道:“白析皓,你適才那一掌,加了什麼進去?”

白析皓嘴角漸漸流出一線血絲,臉色已然發白,滿額冷汗之間,卻還能強笑着道:“沒,什麼,不過是掌心塗毒,特地爲你準備的罷了。”

沈慕銳只覺半邊身子已經開始麻木,不由又驚又怒,右掌舉起,大喝道:“你要找死,便怨不得我了!”

卻在此時,只見一人自外院奔入,喊道:“住手!你要殺他,先殺了我!”

沈慕銳心頭大震,生生退了一步,一眨不眨地瞧着那人快步奔了過來,依舊是那難描難畫的眉眼,依舊是那令自己一見沉溺,繼而傾心的明眸,依舊是一身月白色素雅錦袍,依舊是那松柏樹下,人美如玉的晉陽公子。

時光彷彿在此停駐,彷彿那些不堪的回憶,慘痛的離世,走火入魔的狂躁,無人處心痛欲裂的懊悔哀慟,俱都不曾發生;彷彿在下一刻,這個人,便會帶着他那慣常淺易溫暖的笑容,會帶着他滿滿溢出來的溫柔愛戀,會奔到自己懷裡,說:“慕銳,你怎的現下方來尋我。”

沈慕銳一時之間,只覺喉嚨哽噎,大腦空白,懷想了太久,思念了太久,到得這人真個出現在面前,反而宛若虛夢,反而令他不敢貿然伸手前去,生怕那人美好如斯的臉龐一碰就碎,生怕那人溫潤如玉的聲音一下消逝雲裡風中。他貪婪地瞧着那個人奔過來,他從沒看過這樣迫切的晉陽公子,那人在他記憶之中,總是儒雅風範,一派翩然恬淡;他從沒看過這樣焦急得臉都變色的蕭墨存,那人在與他的相處中,便是強權威逼,刀劍加身,也從未慌亂失措,從未怕到連手都在顫抖。

忽然之間,沈慕銳意識到,這個蕭墨存,奔向的是倒地的那個白衣男子;他瘦削的臂膀,竟然小心翼翼抱着那個男人的頭;他只看向那個叫白析皓的傢伙,波光瀲灩的眸間,竟然滿是憂心惶急;他精細潔白的手,被那個男人緊緊地握在掌中;從頭到尾,這個蕭墨存,只是看了自己一眼,只是跟自己說了一句話。

一句,他怎麼也料不到,會從蕭墨存口中說出來的話:

“你要殺他,先殺了我!”

霎時間,沈慕銳的心宛如被人狠狠地劈出兩半,鮮血淋漓之間,還要拖出來蹂躪踐踏一番。蕭墨存還活着的喜悅,頃刻間被一種不可能接受的痛苦所主宰,這種痛太過劇烈,劇烈到他從未流淚的視線瞬間模糊起來。沈慕銳張開脣,卻發現嘴脣在顫抖着,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他試探着,喚起那個令自己魂牽夢縈的名字:“墨,墨存……”

那人猛地仰起臉,直視着他,視線清亮之極,宛若暗夜劃破黑幕的閃電。那人絕美的臉龐上呈現出一種畏懼,繼而勇敢及忿怒,繼而回歸安詳的淡漠,然後,那個曾經在自己身下呻吟,在自己懷裡輕笑,在自己耳邊絮語,在自己記憶中銘刻的聲音,淡淡的,宛若對着陌生人那般道:“墨存?墨存是誰?”

沈慕銳貪婪地看着曾經那麼熟悉一張臉,舔舔脣,正想說什麼,忽然一口腥甜涌了上來,他哇的一聲,噴出了一大口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