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塘定鎮不過五百餘戶人家,東西只有兩條街道,然地處要塞,每月初一十五兩趟集市,周遭十來個村的人都往這趕集。漁民拿漁產等物換些油鹽米麪,農戶拿些穀物蔬果換些布匹山貨,大姑娘小媳婦愛那些個花兒粉兒,繡樣首飾;孩童們饞着那一方方俊白噴香的發糕,一屜屜琥珀般晶瑩透亮的麥芽糖,偶爾若遇着祭天送神的日子,十鄉八村的還得湊分子請野戲班子唱三天的戲,這樣就更加熱鬧。

這裡正值歲末,到處熙熙攘攘,人影聳動,日近黃昏,可那兩條街上竟然塞滿了人,賣東西的吆喝此起彼落,行人穿梭不休,似乎都感染了節日氣氛,人人臉上均是笑容。鎮上唯一一座客棧底下早已坐滿了人,小二跑得腿肚兒險些抽筋,掌櫃的扒拉着算盤,賺錢賺得滿臉紅光。這一日生意不知爲何,格外的好。賣山貨的獵戶會進來喝一杯,砍柴的樵夫會進來喝一杯,收了攤的漁民會進來歇個腳,連那扛着鋤頭的農夫,都會進來買兩個饅頭。掌櫃的笑眯了眼,不住吆喝着店裡頭小二勤快些,不住下廚房催促菜餚上得快些,把客棧裡一干下人弄得腹誹不已,怨聲載道。

天色漸暗,那需趕着好幾裡山路回家的人便陸續回去,可說來卻怪,仍不時有三兩走卒商販來此要房過夜。掌櫃的雖好掙錢,可此刻客棧前前後後,上上下下均已住滿。掌櫃的命跑堂好說歹說,又往每個房間裡添了三四人不等,回來一轉,卻怎的發覺底下大堂,人不少反多。掌櫃的暗暗頭疼,正想着該怎麼和氣生財,將這些人給打發了去,卻不曾想,忽聞外頭一陣急促馬蹄聲,聽着聲音又有客到。跑堂的小二趴在櫃檯上歇口氣,斜着眼調侃道:“掌櫃的,今兒個敢情吹的財神風,生意好得怎麼擋也擋不住,您看咱們哥幾個,是不是也該沾點財氣,多點賞錢?”

“去,小猴兒,老子付你的月錢銅子難道是紙糊不成?還不趕緊地過去幹活,怠慢了客人,我可揭了你的皮!”

小二的嘟着嘴,沒精打采地跑出去,不一會,卻又踉踉蹌蹌跑了回來,話也不利索,哆哆嗦嗦地,臉上驚懼異常,掌櫃的一巴掌拍他頭上罵道:“怎麼啦?怎麼他孃的跟見了鬼似的。”

“外外外頭……”小二結結巴巴說不上來。

“外頭怎麼啦?”

“外頭好多官兵,密密麻麻,將咱們這圍起來了!”

掌櫃的嚇得腳下一軟,忽而起了疑心,往那大堂中一瞧,見纔剛那些客人誰均作平常打扮,可個個腰板挺直,坐落有序,人雖多卻一點也不雜亂。那背上背的包裹,均死沉死沉,這會定睛一瞧,可不是裝了利器?他暗自心驚,自己纔剛只顧着賺錢,哪裡想過,這些均不是尋常商客,分明是訓練有素的士兵。只是這麼多人撲往這裡,難道店中住了什麼江洋大盜自己不知?他心裡砰砰直跳,卻見店門哐噹一聲被踹開,一行十幾名全付鎧甲的軍士衝了進來,飛快分成兩列,一見此等陣仗,大廳內原本坐着的商客個個站起,自動自覺分成兩行,個個神情肅穆,不敢出聲,視線均看向門外,似乎在等什麼人。

過得片刻,只聽一陣雜亂腳步,這回進來的,卻是兩名身着黑衣,腰綁黃帶,神情倨傲,衆人一見均低了半腰,這兩人對此視而不見,銳利的視線卻迅速掃了客棧周遭,連那房樑犄角旮旯之處都不放過。片刻之後,相視一眼,方點了點頭,分作兩邊,單膝跪下,朗聲道:“請爺入店。”

他二人此話一出,衆位候在店中的軍士均單膝跪下,上百號人濟濟一堂,卻鴉雀無聲。掌櫃的並那小二早嚇軟了腿,躲在櫃檯之下,又是好奇又是懼怕,悄悄兒趴着往外瞧,卻見門外簾布一掀,進來三人。當前一位一身葛綢長衣,明明裝束簡單,卻貴氣十足,劍眉星目之間,不怒而威。其後二人,一爲戎裝將軍,身材魁梧,臉型方正,器宇軒昂的男子;一爲身材瘦削,長相平庸的男子,兩人皆面無表情,冷若冰霜。那當前的一位瞧了這陣勢,微微一擺手,戎裝將軍便道:“都起來吧。”

頃刻間,那跪着的衆人迅速爬起,爲首的男子打量了這客棧,淡淡地道:“就是這裡?厲崑崙,你沒弄錯?”

“不會有錯。”那戎裝將軍低頭回道:“卑職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探得沈慕銳在此養傷,並於此地周遭佈下無數耳目,盯了一天一夜,便是他掘地三尺,通天九丈,也插翅難逃。”

“咱們弄了這麼大動靜,沈大盟主卻全無反應,不該呀。”那男子似笑非笑地道,眼中閃着異樣的光彩,揮揮手道:“上去,將沈大盟主請下來,就說故人來了,他怎麼着,也該給個面子見見。”

這三人便是天啓朝皇帝蕭宏鋮與虎豹將軍厲崑崙,並那武功高深莫測的離魂刀郭榮。他自得知凌天盟餘dang集結塘定鎮,便下命厲崑崙悄悄徹查匪首沈慕銳是否在其中,厲崑崙手段使盡,終於昨日探得沈慕銳轉扮成商客,躲在此處,身上據說舊傷復發。沈慕銳武功蓋世,自來皇帝一派對此忌憚甚多,可他自一年前水陸道場上目睹蕭墨存服毒自盡後便走火入魔,這大半年中,一時調養不休,同時,此一年他藏匿不定,盟中事務,多數交予二當家徐達升,盟中弟兄,等閒見不到他一面。種種跡象均表明,沈慕銳武功大打折扣,否則不可能坐視皇帝派兵發難。

此番剿滅凌天盟,朝廷不惜代價,法子用盡,嚴刑逼供、利誘招安,無所不用其極,不出半年,凌天盟各處分堂被搗毀得七零八落,便是精英盡出,負隅頑抗,卻如何抵擋得住朝廷金戈鐵馬?待探得凌天盟殘餘匪衆處所,天啓朝皇帝更是御駕親征,這等欲除之而後快的狠厲決絕,便是對屢屢滋擾邊境的漠北外族,也不曾見過。天子之怒,非同小可,便有無數的士子文人,紛紛撰寫檄文,對凌天盟匪衆亂國進行口誅筆伐,更有甚者,痛斥凌天盟之亂,無異竊國之賊,不除則國無寧日,民不聊生。當是之時,朝廷盤踞勢力正有變化,結dang營私之氣一掃而空,有識之士紛紛倒戈,便是從前對凌天盟諸多仁義之舉頗有讚許,然在國有一主,逆者當誅的前提下,也無人敢出來爲凌天盟說句公道話。讀書人尚且這樣,黎民百姓就更不用說,皆道凌天盟就是反賊,人人唾罵不休。一時之間,沈慕銳苦心經營十數年的基業,竟然遍成荒蕪,便是徐達升等人有通天本領,卻如何能挽住頹勢?

蕭宏鋮微眯雙目,盯着樓上,那裡面,據說有與自己鬥了十來年的沈慕銳。十餘年來,雙方鬥智鬥勇,各有勝負,他畢竟是一朝天子,需要兼顧的方面實在太多,朝中各種勢力盤踞,北方蠻族虎視眈眈,哪一樁哪一件,都比凌天盟這等事來得迫切危急。況且他心裡面,其實也存了匪衆難成其事的輕敵念頭。哪知道一朝沒有趕盡殺絕,竟然養虎爲患,凌天盟擴張迅速,爲自己坐穩龍庭添了無數麻煩,尤其是匪首沈慕銳,簡直成爲眼中刺肉中釘,這幾年來,想下的法子不知多少,可也無法將之除去,反倒yin差陽錯,搭進去自己最有才華的臣子,也是最心愛的人。

想到此處,蕭宏鋮便覺心中刺痛難當,站在這裡,他忽然從心中涌起一陣強烈的恨意,恨不得即刻就將沈慕銳抽筋扒皮,挫骨揚灰。蕭宏鋮面色yin沉,目光森冷,他知道,自己不僅痛恨沈慕銳明目張膽,揭竿起義,妄圖改朝換代;更痛恨這麼一個草寇匪首,竟然讓自己百般呵護而不得的人兒傾心相愛。想當初,那個人,明明病得起不了身,卻還能設計出宮,逼自己下旨賜婚,全爲了新婚之夜,裡應外合,來投奔這個男人。那個人,爲了這個男人,祖宗規訓也不要,錦繡前程也不要,聖恩眷寵也不要,身家xing命也不要。

這個男人就那麼好嗎?自己貴爲天子,到底哪點比不上他?

到得最後,有個好結局也就罷了,一代美人,竟然下場如此不堪,自己疼在心尖上的人兒,平日爲了他多笑一下,多喝一口湯要大赦天下的人兒,到了那匪首面前,竟然死了也只落得一席破席子捲了,黃土坑裡草草掩埋。

蕭宏鋮想到這些,呼吸急促了起來,他深吸一口氣,冷冷地道:“來人啊,將那沈大盟主與我請下來!”

這客棧裡外早已佈滿朝廷官兵,皇帝一聲令下,先前扮作商旅入住的二樓龍騎尉軍士立即大聲應命,十數人刷的一聲拔出兵刃,欲衝入房門,卻在此時,聽得門咯吱一聲自內推開,一個身材魁梧,臉部硬朗,目光灼灼的男子氣定神閒走了出來。他雖然面色憔悴,然卻神情自若,便是見着滿屋子持刀軍士,也絲毫不懼,周身氣度,令人望而心折。這男子目光如劍,掃視周遭,那一干提刀軍士,倒不由後退一步。他面色淡然,宛若閒庭信步一般,從容自得走到了下來,在離蕭宏鋮十數步遠之處堪堪停住。

這男子明明手無寸鐵,厲崑崙與郭榮一見,卻如臨大敵,明知這裡已被己方團團圍住,仍不由自主跨上一步,手按劍柄,將皇帝護在身後。

蕭宏鋮昂然挺立,撥開厲崑崙,冷冷一笑,道:“沈慕銳?”

那男子雙手抱臂,斜睨着打量蕭宏鋮,輕笑道:“不敢,正是在下,蕭宏鋮,咱們可算,是見着了。”

他此言一出,旁邊立即有軍士怒喝:“大膽狂徒,竟敢直呼聖上名諱……”

那軍士話音未落,卻嘎然而止,衆人只見影子一閃,也看不清沈慕銳如何出手,便見那人直直倒下,雙目圓睜,卻已然斃命,那人眉心一點殷紅。沈慕銳掏出手帕,擦擦手指頭,抱歉地笑笑說:“對不住,這狗太吵了。”

他露出這手功夫,衆人盡皆駭然,雖說均知沈慕銳武功奇高,但到底怎麼個高法,卻一無所知,如今一見,方知此人武功已臻化境,隨手一指,竟然能破空取人xing命。

在場衆人,唯有厲崑崙曾與沈慕銳交過手,現下方知,當日沈慕銳是瞧在蕭墨存面子上對自己禮讓三分,不然一上來便出殺招,自己哪裡抵擋得住?他面色一沉,毫不猶豫再度將皇上護於身後,緩緩拔出腰際玄鐵重劍,冷聲道:“沈慕銳,我來領教你的高招。”

沈慕銳看着他,目光閃爍,似乎有話要說,忽然嘆了口氣,道:“我不想殺你。”

厲崑崙橫劍一指,沉聲道:“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沈慕銳不知想到什麼,目光柔和,溫言道:“你不是我的對手,我不想殺你,我若殺你,墨存要生氣。”

厲崑崙手一顫,卻聽得皇帝厲聲怒喝:“住口,你不配提墨存!厲崑崙,上去給朕殺了他,替晉陽候報仇!”

厲崑崙心一橫,揮劍上前,沈慕銳側身一閃,竟然真的只是躲避,卻不進攻。厲崑崙心中極恨此人,劍招大開大闔,極爲厲害,然無論如何進攻,沈慕銳總彷彿未卜先知,那劍氣縱橫,卻半點不沾他衣襟。兩人身法極快,片刻之間,已鬥了五六十招,然厲崑崙一味進攻,沈慕銳一味退讓,這般打下去,便是打到天明,也分不出個結果來。蕭宏鋮冷冷一笑,朝一旁的龍騎尉副將軍使了個眼色,那人立即會意,一聲令下,五名龍騎尉高手立即同時攻向沈慕銳。

沈慕銳冷冷一笑,道:“終於忍不住了麼?”他神色不變,左掌一拍一帶,掌風擊中一人胸口,那名高手忘沒想到一招便被敵人打中要害,慘叫一聲,口噴鮮血,那手上的刀斜斜朝同伴刺去。旁邊一人手忙腳亂,忙着避開那撲過來的刀尖,卻被沈慕銳右掌擊中,登時咔嚓幾聲,胸前肋骨,怕是斷了幾截。剩餘三人卻絲毫不懼,刀法一變,各攻沈慕銳上中下三盤,沈慕銳一個躍起,堪堪避開,空中連拍三掌,分別打中那三人臂膀腰腹胯骨,只聽得乒乒乓乓數聲連響,那三人宛若斷線風箏,被擊退在地。就在此時,厲崑崙長劍已至沈慕銳胸口,沈慕銳看也不看,隨手一抓,竟硬生生將一個近旁的龍騎尉扯到胸前。厲崑崙長劍不及收手,只聽嗤的一聲,將那人力劈劍下。

沈慕銳如此神勇,餘下龍騎尉軍士個個膽寒。厲崑崙面如土色,手下劍招卻並不就此停下。皇帝一揮手,只見銀光一閃,大名鼎鼎的離魂刀已然出鞘。郭榮名滿天下,這路刀法極其不凡,便是沈慕銳,一見之下,卻也不敢大意。他後跳一步,心裡異常興奮,哈哈大笑道:“好刀法,沈某可很久沒打一場痛快的了。厲崑崙,我讓你這許久,也該夠了,是你要殺我,我乃自衛,便是墨存得知,也怪不得我頭上。”

“誰要你讓,廢話少說,納命來!”厲崑崙冷聲應道,玄鐵重劍一凜,重又刺去。

當世兩大高手聯合,變幻莫測,有攻有守,互爲呼應,玄鐵劍與離魂刀,一走厚重,一走輕靈,各有所長,卻互爲補拙。兩者相合,那威力增大不只一倍,沈慕銳收斂了笑容,不再輕敵,雙掌連連拍出,冰火烈焰功的威力,至此方顯示了出來。大廳內一片刀光劍影,三團人影,急速互動,煞是好看。皇帝站在兩名帶刀侍衛身後,卻越看越有些着急,他天子之身涉入險境,本不安全,需得快些將這人除去,遲些若生點變故,那真乃得不償失。他眉頭一皺,忽而朗聲道:“沈慕銳,你口口聲聲怕墨存生氣,可逼死他的罪魁禍首卻是你,只怕墨存在天之靈,見了我等都還好說,唯獨見了你,只怕要化身厲鬼,向你索命!”

沈慕銳果然身形一頓,郭榮立即一刀劈了過去,他堪堪避開,怒道:“你胡說八道,墨存視我爲愛人,寧死也不願我爲難,如何捨得傷我?你這昏君,一輩子得不到他,現下嫉恨成狂,還污衊墨存!”

皇帝嘿嘿冷笑,罵道:“朕道你爲何好端端活着,原來自欺欺人到如此地步!什麼墨存寧死也不願你爲難,放屁!他是寧死,也不願被你們折辱!你欺瞞詐死,害他傷心失意,又利用引誘,將他逼入絕境!”

“胡扯,你胡扯!”沈慕銳身形大亂,狀若癲狂,出招再無規則,片刻之間,已被劍氣斬斷半幅衣袖,他嘶聲痛呼:“狗皇帝,若不是你設下奸計,墨存何以身中劇毒,纏綿病榻?若不是你心思歹毒,墨存何至於離我而去?你害我二人天人永隔,都是你的錯,我要殺了你!”

他雙目血紅,頭髮紛亂,全身衣袍鼓起,竟對刺到跟前的玄鐵劍視而不見,五指一握一拉,硬生生將厲崑崙拉近自己數寸,再右掌一擊,砰的一聲,結結實實打在厲崑崙胸上。厲崑崙唔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握劍的手,卻拼盡全力,想再刺入幾分。沈慕銳一聲尖嘯,五指一鬆,側身一避,厲崑崙一劍刺空,身子不由往前撲去。沈慕銳看也不看,反手一掌,重重擊在厲崑崙背部,厲崑崙又是一口鮮血噴出,再也支持不住,玄鐵劍哐噹一聲跌下,人也撲倒在地。

然而就在此時,離魂刀卻已到達沈慕銳咽喉,沈慕銳一僵,郭榮的聲音平板無奇響起:“再動,你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