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縉這番話,實在教人遍體生寒,明則是誇獎,暗中卻是居心叵測,只要陛下生出些許猜忌之心,那郝風樓便要碎屍萬段。
其實所有人都聽出瞭解縉的弦外之音,胡儼和金幼孜人等聽了,暗中不由點頭,對解縉愈發佩服。
可是楊榮、楊士奇二人,就未必有這麼輕鬆了,解縉大智若愚,雖然在大勢上,未必比這二人看的清楚,可是論起被人拍人搬磚,卻實在是非同凡響。
今日這解縉能動郝風樓,誰能保證,明日同樣的方法不會用在自己身上。
所以楊榮和楊士奇都是氣定神閒,呼吸均勻,彷彿解縉不過是一句稀鬆平常的話,可是那眸中掠過的厲色卻還是出賣了他們。
閣中陷入了沉默,解縉哂然一笑:“是了,陛下,微臣又想起一件事來。”
解縉相當聰明的開始轉移這個問題,因爲他明顯感覺到朱棣的面容一沉,露出不悅之色,這就意味着,郝風樓這個傢伙在朱棣面前,還有幾分份量,斷不可能是三言兩語,就會對郝風樓乃至於整個郝家生出疑心,所以他只是輕輕點撥一下,給朱棣一點印象,便將話題挪開。
解縉笑道:“大食的船隊過兩日就要到達,據聞已到了江口,如今已徵了數千縴夫,松江府那邊,已來了奏報,大抵上也就這幾日功夫,不過據說……”
朱棣的心神已經從交趾那邊拉了回來,解縉的話並沒有在他心中起什麼效果。因爲一直以來,郝風樓都和他有私信來往,眼下郝風樓平了叛。本就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朱棣不是昏聵之主,當然知道,將在外均有所不受的道理,太祖在的時候,他在北平出塞攻打北元,更知戰機和人心瞬息萬變。根本就容不得奏報。
可是解縉那一番話,終究還在他的心底留下了那麼一丁點的印象,他自是揮之不去想。可是這句話,依舊還是牢牢記在他的心裡。
此刻朱棣笑了,這帶幾分古銅的肌膚舒展開來:“哦?大食人到了?他們到了也好,朕聽說他們身材高大、膚色白皙。唔。和鄭和有些像,鄭和似乎和他們有幾分機緣。”
朱棣露出輕鬆之態,任何人都明白,天子是不願過問交趾的事了,於是都沒有深究,解縉也似是打趣似得道:“是啊,大食人和我們確實不同,說來也怪。據聞這大食人身材高大,皮膚白皙。可是他們的船工,有不少崑崙奴,這些崑崙奴則是身材矮小,皮膚黝黑,站在一起,實在教人冷峻不禁。”
他這一說,大家便各自想象,許多人不由笑了。
朱棣道:“崑崙奴朕也看過,太祖在的時候,有藩國入貢,就有許多這樣隨使的奴僕,由此可見,這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朕聽說他們是萬里之外來的,想不到這汪洋之外,竟還有人煙,朕倒是想碧波萬里,去瞧瞧新鮮。可惜啊,不成……”解決了交趾,朱棣的心情輕鬆,忍不住開了一句玩笑:“朕若是走了,這便是置江山社稷於不顧,愧對祖宗了。”
衆人便跟着一起笑。
解縉亦是莞爾,道:“還有這麼一件事,微臣聽說,此番大食人的船,當真是巨大,松江知府來報,說是宛如山巒疊起,百艘大船的桅杆林立,如奇峰矗立,微臣便在想,這山一樣的船隻,莫不是有誇大之詞,倒是想隨太子殿下去見識一二。”
朱棣一聽到船,像是觸動到了心事,他抿嘴撫案,沉吟道:“去吧,都去看看,權當是瞧瞧稀罕。”
解縉連忙道:“陛下聖明。”
他的居心自是再明顯不過了,大食人就是他請來的,而大食人的造船技藝,本就處在這個時代的巔峰,早在唐宋時,這些大食人便製造大船,橫行於地中海、印度洋,更有一些大膽的,漂洋過海,來到當時的盛唐,由此可見,這大食人的造船技藝,早已純熟無比。
解縉當然相信,大明也能造出媲美大食船隊的船來,只是可惜,這需要糜費許多時間,同時需要大量的紋銀,無數的人力物力,假若是龍江船廠,有個三五年功夫,或許能成,可是現在不過七八個月功夫,交趾那邊,是必定造不出來的。
這一次,只怕那郝風樓,要倒黴了。
解縉已經將郝風樓視爲了對手,再不是等閒視之,若郝風樓還是從前的小人物,他或許只是看那麼幾眼,一巴掌便將此人拍死。可是現在,經過幾次挫折,解縉深深感覺到,收拾郝風樓絕不是一蹴而就,反正他不急,徐徐圖之,就如溫水煮青蛙,待到時機成熟,再一鼓而定。
說到了藩使入貢的事,大家都變得輕鬆起來,不管怎麼說,今年其他的未必順利,可是自陛下登基,藩使入貢的事卻是無比順暢,各國慕名而來,料來能重現太祖時的盛況,無論是天子還是他們這些臣子,都是與有榮焉。
所以朱棣今日出奇的健談,也很是輕鬆,其他人順着竿子往上爬,金幼孜便講起了一個趣事:“說來也是有趣,那西洋呂宋等國紛紛入朝,鴻臚寺那邊洗塵接風,上了酒菜一百七十三盤,自是美味佳餚、山珍海味,誰知酒席一散,鴻臚寺那邊一清點,酒菜倒是沒出什麼岔子,可是那菜盤和酒器,卻是少了七十多件,鴻臚寺卿樑大人勃然大怒,只說是小吏無狀,將他們痛打一頓,這些小吏自然不肯認,死活說不敢,倒是後來,倒是有人出來,說是看着許多使節酒足飯飽,冠帽、衣袖裡鼓鼓囊囊,後來一查,才曉得原來這些使節見官窯瓷器精美,吃過了酒菜,便偷偷往懷裡和袖裡揣上,哈……樑大人聽了目瞪口呆,結果又把那些小吏打了一頓。”
衆人聽了不由疑惑,便是朱棣也來了興趣,道:“既然不是小吏拿的,爲何還要再大,即便是這些小吏疏失,讓使節將瓷碟偷了去,可是此前就已打過,也算是折罪,卻不知爲何。”
金幼孜賣了個關子,結果沒繃住,自個兒倒是笑起來,最後只得道:“後來有人問起,這樑大人才道,他奉旨迎接藩使,結果鴻臚寺的東西失竊,什麼人都可以偷,偏偏番使不能偷,若是傳出去,豈不是成了笑話?所以無論是誰偷的,都不能認使節所爲,於是只好讓那些小吏吃吃苦頭,將這黑鍋背了。否則番使行竊,還偷到了鴻臚寺,這打的不是番使的臉,便是我大明,老臉也沒處擱了。”
在座幾個頓時笑岔了氣,解縉忍不住道:“這個樑棘卿倒是有點意思,這稀泥和的,平時見他呆頭呆腦,想不到也有這樣的急智。”
衆人都笑了。
朱棣也跟着呵呵笑了兩句,卻又板着臉:“話又說回來,那些個番使,也不能一味的縱容,今日縱容他們偷竊瓷碟,明日豈不是上房揭瓦?恩威並施纔是,自然,朝廷的面子還是要顧的,臉面、臉面啊,這臉面虛無縹緲,如夢似幻,卻又實實在在,沒了不成。番人可以不要臉,他們窮嘛,你看山野樵夫,會顧什麼臉面麼?要臉面的都是士紳,是讀書人,知曉了大義,家有積財,才肯張羅錦衣,纔在乎功名。倉稟足而知儀禮,便是這個道理。”
解縉忙順着朱棣的話道:“陛下所言發人深省,其實近來,總有人抨擊朝廷待那番使太過,幾個年輕的御使,咋咋呼呼的,微臣也是這樣說的,這體面既是貼金,也不是貼金,土蠻番邦可以不要臉,天朝上國能不要麼?禮儀之邦啊,不得已而爲之啊。”
朱棣道:“罷,再說下去,倒顯得是自辯了,這事也是好的,說明咱們大明的瓷器精緻嘛,至於那些個番使,叫人告誡一下,讓他們不可胡來,只是幾個瓷碟,自是無傷大雅,可下次若是再滋生事端,可就不好瞧了,朕也不會一味縱容。再命人送一些瓷器去,就說是宮中賞賜。”
衆人便都應下,心情愉快的起身告退。
朱棣揮揮手,待這些人統統走了。
朱棣卻顯得有幾分落寂,沉吟着看了案牘上的奏書,忍不住道:“來人。”
一個內官躬身而來:“奴婢在。”
朱棣道:“發份旨意,讓郝風樓進京吧,他的父親就不必召了,讓他就地安撫交趾百姓,去了這麼久,說實話,朕啊,也知道他難,這邊造船,那邊平叛,工部那些人,一個個說什麼船造不出來,沒有三年斷不可能見到現船,朕起初不信,可是現在一思量,人家三年造不出,憑什麼讓郝風樓一年半載就把船造出來,況且糜費這麼大,他郝家就真的擔得起?擔不起就算了,這船不造也罷,朕明年的時候,重建龍江船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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