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長安站在城門下, 一如前世那般,久久凝視,然後說出了那句讓君敏心覺得無比諷刺的話語。
“敏心, 你可願嫁給本王?”
聞言, 君敏心只是風輕雲淡地笑道, “落長安, 你瘋了麼?”
譏誚的話語, 輕而易舉地擊碎了落長安最後一點幻想。君敏心沒有看清他的表情,她轉身從守城侍衛手中尋來一把弓箭,在手中掂量掂量, 彎眸一笑:
“九王爺,大戰未休, 你有什麼資格站在這裡, 同我說出如此荒謬的話?你走吧, 下次再見到你,必然是在戰場上……你跪着向我求情!”
落長安竭力挺直的背脊一僵, 低下頭,沉默不語。
君敏心實在不想在此時此地見到此人,想了想,她彎弓搭箭,漠然道:“三, 二……”
落長安卻忽然在此刻擡起眼來, 目光灼灼, 也不說話, 就那麼直勾勾地看着她。君敏心被他那種複雜而絕望的眼神看得一顫, 連箭頭也有了一絲的抖動……她恍惚覺得,或許在這一刻, 落長安真的是抱了必死的信念。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之間的愛恨漸漸模糊淡去,彷彿隔着一道亙古的河流,隔着一層捉摸不定的迷霧,他們在未知的命運中跌跌撞撞,再也看不清彼此。
陳寂向前一步,伸手覆在君敏心彎弓搭箭的手上,輕輕將她的箭頭往下壓了壓,低聲道:“敏兒,我去會會他。”
君敏心放下箭,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來,“我箭術不好,嚇他的。”
城門緩緩打開,陳寂白袍黑髮,騎着一騎烏雲蓋雪來到落長安面前,朝他點點頭,說了一句什麼。然後,落長安擡頭看了看城樓上的君敏心,猶豫片刻,亦微微頜首。陳寂拍馬而走,落長安緊跟其後,兩人一前一後飛奔而去,很快消失在視野中。
君敏心不知道陳寂要做什麼,她只知道:他愛她,而她,也相信他。
下了城樓,君敏心見遠遠走來一人,身量高挑纖細,一身硃紅的官袍隨風盈動,不是沈涼歌是誰?
君敏心擡手放於眉間,遮了遮陽光,笑道:“涼歌急匆匆的,這是要上哪兒去?”
沈涼歌走到君敏心面前,攏袖鞠躬,施以一禮,道:“主公,臣有一事請教。”
“何事?”
沈涼歌難得正色道:“前兒不久,臣費盡人力物力從西域商人手中買回一隻獒犬,我喜歡得緊,圈養在家中。獒犬野性難馴,臣好不容易纔使得它親近於我,誰知今日那畜生竟然將我家圈養的其他幾隻母雞給咬傷了!臣氣不過,當衆狠狠揍了那畜生一頓,不料那獒犬竟不念我主人的身份,要反撲於我……獒犬兇猛異常,家中的幾個下人都鬥不過它,主公您說,臣該如何是好?”
君敏心聞言,輕輕‘噢’了一聲,立刻明白了沈涼歌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只得輕嘆一口氣,道:“走吧!”
沈涼歌攏着袖袍追上,換上了一副明媚的笑臉,明知故問道:“主公去哪兒?”
“去御花園。”君敏心瞥了一眼沈涼歌,忍着笑道:“你拐彎抹角的,不就是在說我不該當着陳寂的面處罰姬翎麼?什麼獒犬母雞的,虧你想得出!”
沈涼歌伸指揉揉鼻尖,訥訥笑道:“姬翎那人雖然武藝卓絕,然心高氣傲,平日對陳大人又頗有妒忌,主公當着陳大人的面跪罰於他,萬一他一口氣咽不下起了歹心,主公豈不是要頭疼了?”
君敏心道:“姬翎狂妄慣了,不管不行,不然他不知道誰纔是主子!不過今日當着陳寂的面罰他,倒也不是我的本意,他太野了,我一時氣不過,忽略了這點……罷了罷了,罰也罰過了,我去低個頭,給彼此一個臺階下。”
“既然如此,臣就先行告退了,您和姬翎慢慢談。”沈涼歌嘻嘻一笑,識相地退下了,轉身朝相反地方向走去。
這丫頭倒真是八面玲瓏!君敏心微微一笑,轉身進了御花園的門。
透過層層綻放的各色牡丹看去,姬翎還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微風襲來,吹落漫天梨白。偶爾有幾個穿着單薄春衫的侍婢躬身走過,姬翎就像一頭被窺視到傷口的野獸般,張牙舞爪的吼道:
“看什麼看?!誰讓你們來這裡的!滾!”
侍婢們被嚇得花容失色,驚叫着奪門而出。
君敏心面色淡然,走上前去,繡鞋踏在柔軟的落花上,空氣中醉人的芬芳愈發濃烈。她在姬翎面前站定,緩緩朝他伸出一隻手來。
姬翎順着那瑩白纖細的指尖緩緩往上看去,接觸到她幽深而溫潤的目光,他的眸中似乎閃過一絲釋然,但很快別過頭去,自己站起身來,倔強地從鼻孔裡發出一聲細微的冷哼。
君敏心知道他已不再生氣,只是面子上過不去。遂幫他將半敞開的衣襟合上,整理好袍子,笑道:“性子這麼倔,當初你來投奔我時答應過我什麼,都忘了?”
姬翎的臉依舊撇向一旁,只是斜着鳳眸看她,黑亮的瞳仁在那一瞬變得十分幽深。沉默片刻,他詭譎一笑,反問道:“當初我投奔你時,你答應過我什麼,都忘了?”
君敏心的手一頓,緩緩鬆開了他的衣襟。梨花飄落,迷離了她的眼。
姬翎自顧自道:“那時你說,只要我誓死效忠於你,你有的,都願意給我。”
君敏心呼吸一窒,忽然明白了什麼。那一刻的慌亂幾乎讓她脫口而出,她想說‘姬翎你走吧,唯有我的心,我給不起’……
然而,她終是費力地將到嘴邊的話語嚥了回去,只平靜道:“我會帶你上戰場,到時候你立了功,我自然會賞你金銀美人。”
“你明知道,有些空虛是金銀填補不了的!”
“你也明知道,除了那些之外,你想要的我給不起。”
姬翎咬牙,低低道:“對不起。”
君敏心有些訝然地望着他,不明白他爲何突然道歉。姬翎踟躕道:“……剛纔那一瞬,我以爲你會趕我走。”
君敏心神色微動。姬翎知道自己猜中了她的心思,神色黯然,他輕而執着地拉着她的手,覆在自己的左胸,有些自嘲地一笑:
“這裡的心跳,是你給的,這裡的溫暖,是你給的。這裡的痛,也是你給的……”
那一刻的悲傷,連梨花都仿若嘆息,一瓣瓣凋零,碎了一地。
恍惚着回到朝露殿,發了半天呆,木槿進來說:“公主,陳公子來了。”
君敏心收回雜亂的思緒,見陳寂進了門,忙問道:“沒受傷吧?”
陳寂搖了搖頭,溫柔笑道:“沒,他不是我對手。”
君敏心‘噢’了一聲,“你同他說了什麼?”
“沒說什麼,我替你揍了他一頓。”
君敏心撲哧一聲笑了,給他遞過去一杯茶水,“沒事你打他做什麼?”
陳寂接過一口飲盡,莞爾道:“敏兒不是不喜歡他麼?不過,落長安倒是同我說了許多事……”
端茶杯的手一頓,君敏心吹了吹茶末,漫不經心地問:“哦?他同你說了什麼?”
“說了很多,連我都糊塗了。”陳寂道:“他說他以前對不起你,年輕時不懂事,害了你一輩子,現在想要贖罪,卻沒有機會了。他想跟你說聲對不起,要我好好照顧你,別像他一樣,連自己的女人也保護不了,活的像個笑話……”
君敏心端着茶杯的手猛然一抖,茶水傾瀉而出,浸溼了淺蔥色的春衫羅裙。她驚愕地瞪大眼,瞳仁驟縮。
“敏兒,你怎麼了?”陳寂身子向前傾了傾,面帶憂色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無礙,無礙。”君敏心放下茶杯,兩手交握,努力讓自己的兩手不再顫抖,失神地喃喃道:“阿寂,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事。以前的零碎的片段連接起來,我好像明白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敏兒……”陳寂一向不善言辭,不知道從何開口安慰,只好輕輕將君敏心擁在懷裡,安撫地吻吻她的發頂。
君敏心緊緊揪住陳寂的衣襟,“他回來了,和我一樣……這個世界瘋了,全亂了。”
陳寂久久沉默,緊緊地擁着她。對於生性內斂的他而言,在心愛的女人難過時,一個強有力的臂膀便是最好的安慰。陳寂只是個普通的男人,他也會爲心愛的女人擔憂,爲她吃醋,甚至落淚……但大多時候都會選擇豁達地相信,而這種信任,源於他們心有靈犀的愛。
五月,邊境硝煙再起。
仇初照此番率着二十萬大軍來勢洶洶,君閒率先趕赴戰場,君敏心同陳寂一起從王都撥了十萬人馬及糧草軍餉若干,次日趕赴西南戰地。
臨走前,君敏心同軍師沈涼歌一般換上了一身男裝,淺綠的中衣,罩着淺白的外袍,墨色腰帶將細腰勾勒得盈盈一握,腳上踏着烏黑的藻靴,烏髮用簪子束起,手中執着一柄象牙骨扇,雋秀的面容平添了幾分英氣,眼眸沉穩間,倒有幾分翩翩濁世家公子的氣度。
臨走前,君敏心擔心木槿走出不了陰影,特意囑咐金蘭好好開導她。敏心本意是想帶着木槿一同上戰場的,但陳寂說戰場險惡,恐怕不能護她周全,因此只好作罷……
沈涼歌不會騎馬,因此君敏心便同她一起乘坐馬車,陳寂和姬翎騎馬一左一右護着她們。臨走前,沈涼歌問道:“主公,你的琵琶呢?”
君敏心一愣,失笑道:“我們是去打仗,帶琵琶做什麼?”
沈涼歌神秘一笑,搖着紙扇道:“據我所知,主公那曲《千軍破》彈得爐火純青,涼歌此次出征能否打敗我那師侄,就指着你這把琵琶呢!”
君敏心疑惑,“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沈涼歌但笑不語。君敏心無奈,只好吩咐侍從趕回朝露殿,將那把血琵琶帶了過來。
琵琶許久未用,已有些走音,君敏心調了調琵琶弦,餘光瞥見沈涼歌扇子上寫了一個力透紙背的‘靜’字,便問道:“扇子上的字誰寫的?”
沈涼歌看了看扇面,笑道:“師父他老人家寫的。臣兒時一向做男子打扮,調皮得很,師父我說心太過浮躁,便寫了這個字,讓我時時刻刻警醒自己。師父還給師侄也寫了一把,他那把扇子上是個‘仁’字。”
君敏心點點頭,放下琵琶,從馬車的箱子內翻出筆墨,再‘譁’地一聲抖開骨扇,在扇面上寫了個濃烈的‘殺’字。
擡筆收墨,一個龍飛鳳舞的‘殺’字帶着濃濃的煞氣呈現眼前,霸氣萬分。沈涼歌問:“主公爲何寫此字?”
君敏心自信一笑:“時時勉勵自己,不破姜賊誓不還!”
然而,令她們沒有想到的是,來到西州戰場上的第一天,就發生了一件令人措手不及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