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舒親自離席,來攙扶雅圖起身,座下衆人紛紛叩見長公主,雅圖從容道一聲:“免禮。”
上座玄燁對祖母道:“這是舒舒的心意。您惦記姑姑,孫兒都知道,您總忍着不說。”
玉兒含笑不語,見舒舒帶着雅圖來到身邊,雅圖再拜,一聲額娘,叫她肝腸寸斷。
可這裡是乾清宮大宴,文武百官皆在,不宜敘母女之情,玉兒道:“入席吧。”
大李子命御膳房繼續呈膳,殿中歌舞再起,但靈昭坐在席中,心中很不是滋味。
纔出現在她身上的光芒,迅速消失了,太皇太后此刻不會再念着她的好,滿心滿眼,只有她的女兒。
長公主寡居之後,幾次三番推辭太皇太后和皇帝接她回京,早些時候,靈昭還顧着打點宮殿以供長公主居住,漸漸的,這件事就撂開了。
誰能想,帝后瞞着所有人,把人請了回來,給了太皇太后莫大的驚喜。
靈昭明白,皇后表面上與她情同姐妹,無話不說,紫禁城裡大小事務都會與她商量,可事實上,自己不過是她手底下一個奴才。
皇后從來不屑和一個奴才搶功勞,因爲她簡簡單單,就把自己的好,種到人心裡去。
靈昭夾了一筷子龍鳳呈祥送到口中,曼妙的鮮味竟也能透出苦澀,什麼龍鳳呈祥,她何必自取其辱。
除夕宴散去,玄燁要與宗親子弟守歲,后妃退入內殿,今日玄燁和舒舒都不來送皇祖母,他們知道,有姑姑在就足夠了。
雅圖的暖轎在慈寧宮外停下,轎簾掀起,蘇麻喇的手伸進來,攙扶着公主下轎,蘇麻喇已是忍不住熱淚盈眶。
“蘇麻喇,我是不是老了?”雅圖道,“我看起來好嗎?”
“好,公主一點都不老,您永遠是奴婢的小公主。”蘇麻喇哽咽,忍住了悲傷。
前頭太皇太后的暖轎也落了,雅圖上前爲母親掀起轎簾,玉兒落地,挽着女兒的手,母女淚眼相望,玉兒再也忍不住,將雅圖擁入懷中。
“額娘……”雅圖淚如泉涌,喪夫之痛,要她痛不欲生。
“不怕,雅圖,額娘在。”玉兒心如刀絞。
蘇麻喇上前來,勸道:“主子,進門說話吧,別把公主凍壞了。”
母女倆回到暖閣,依偎在暖炕上,訴盡衷腸,雅圖窩在母親懷裡,玉兒輕柔地撫摸她的青絲。
烏黑如黛的長髮,還證明着玉兒的年輕,但眼尾的細紋,掩不住歲月的滄桑。
“那幾天,阿圖日夜守着我,就怕我輕生。”雅圖哭着說,“現在是不想死了,額娘,可當時我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值得活下去的,孩子,草原,大清啊……還有您,我都拋下了。”
“額娘明白,額娘不會怪你,你能好好地走上大殿,告訴所有人你安然無恙,已經很了不起了。”玉兒垂首親吻女兒的額頭,“現在在額娘懷裡,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什麼都別顧忌。”
雅圖吸了吸鼻子,抽噎着說:“他死了之後,我每天都會想起過去的事,就會想,得虧嫁得早,讓我和他相伴的年月,能長了一些……”
懷裡的骨肉,越說越傷心,哭得瑟瑟發抖,玉兒抱着她哄着她,由着她哭盡所有的眼淚,直到雅圖精疲力竭,再也哭不動。
“蘇麻喇,今夜我不去奉先殿,就說我年紀大了,往後每年除夕夜奉先殿敬香,請太后和皇后代勞。”玉兒說,“但明日一早,還是和往常一樣,允許宗親女眷前來請安。”
蘇麻喇應下,知道母女倆能照顧好自己,眼下最需要的是獨處,便放下茶水等一切用具,帶着人退下了。
子夜時分,太后攜皇后與昭妃、榮常在、董答應、慧格格一道來奉先殿拈香行禮,禮畢後太后見皇后和靈昭要送自己,說道:“早些歇着去,明日一早朝賀,朝賀之後慈寧宮那兒無數人請安拜年,你們多去照應。忙過這幾天,就到寧壽宮來,好好吃頓飯。”
“是,恭送太后娘娘。”舒舒行禮相送,待太后遠去,亦與衆人道,“都歇着去吧,大正月裡,可別生病了。”
舒舒與靈昭同行,其他人朝另一個方向走,路上,舒舒誇讚御膳房今晚的菜色極好,都是靈昭的心血,可是靈昭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她在等皇后的解釋,她想知道長公主爲何突然到來,而這些事,宮裡一定早有準備,可她竟然什麼都不知道。
但這事兒,舒舒沒打算向誰解釋,倘若靈昭主動問,那也不過是隨便說說,談不上什麼“解釋”。
不過,昭妃的情緒總會露在臉上,舒舒看一眼就知道,她爲了長公主到來的事不高興。
舒舒暗暗告誡自己,看來她需要改變一下和靈昭的關係,不能讓靈昭覺得,自己什麼都和她商量的客氣,變成了應當應分的責任。
舒舒道:“明天是額孃的生忌,長公主難得歸來,必然要去向額娘上香,讓底下的人都準備好。”
靈昭便接着話問:“娘娘,長公主她怎麼……來了?”
舒舒道:“是皇上接來的吧。”
她們就此分開,舒舒沒再多說什麼,靈昭立於長街,此處寒風凌冽,她沒來由的,咽不下這口氣。
正月初一,宮裡一清早就緊張起來,舒舒天未亮就起身梳妝,此刻身披朝服,帶領後宮至太和殿參加新歲朝賀,山呼萬歲,響徹紫禁城。
朝賀散去時,舒舒一行,遇上了佟家的人,佟夫人年前感染風寒,除夕夜宴也不曾列席,今日朝賀自然也不得進宮,唯佟國綱、佟國維攜家眷在此。
寒暄問候了幾聲,舒舒便離去了,但至午後,石榴替皇后換好了常服,請辭道:“奴婢想去一趟佟府探望老夫人,不知娘娘是否恩准。”
“帶上我的問候一道去。”舒舒道,“把太醫也帶去,好生爲老夫人調養,皇上敬愛外祖母,這幾日正記掛。既然去了,就住幾日再回來,今日是額孃的生辰,老夫人每到歲末都會病一場,必然是思念女兒,你在老夫人身邊陪着,也是安慰。”
石榴謝恩道:“多謝皇后娘娘,奴婢不敢在外留宿,明日午後離宮,天黑前一定歸來。”
這會兒,鈕祜祿府上的新歲賀禮也到了,舒舒懶懶地說:“除夕送的還沒收整齊,新年又來,宮裡不容易,宮外也不容易,各家女眷,一年到頭就琢磨這些事了。”
送禮的宮人說,此刻遏必隆一家子,正在翊坤宮請安。
且說昨夜受到女兒的冷漠相待,遏必隆一整夜沒睡着。
這半年來,靈昭憑藉自己的努力,在後宮風生水起,雖非帝王恩寵,可太皇太后與皇帝每每在人前,三兩句話裡必定誇讚她。就連遏必隆安插在內務府的人,都告訴他,昭妃娘娘別看年紀小,做起事來細緻周全,說一不二,叫他們這些浸淫宮闈多年的人都發憷。
然而宮外頭,遏必隆近來頗受鰲拜的氣,那跳樑小醜般的班布爾善,不知給鰲拜灌了什麼迷魂湯,他在鰲拜跟前,漸漸連立錐之地都難尋,長此下去,真怕自己赴了蘇克薩哈的後塵。
這幾個月的變化,讓遏必隆對女兒的態度軟了八九分,撐着最後一分當爹的尊嚴,此刻正和和氣氣地對女兒說:“娘娘不要累壞了身體,能打發下人做的,就別親自出面了。”
靈昭冷冷道:“我花兩三年時間,熟悉所有的事,將來纔好差遣人。我現在年輕,而宮裡積年的嬤嬤們也是有體面的,哪能隨便差遣她們。”
遏必隆訕訕:“娘娘說的是。”
靈昭故意揶揄父親:“阿瑪又失望了吧,這都康熙七年了,我還是完璧之身。”
遏必隆呵呵一笑:“皇后娘娘那兒,不也是……”
可不論如何,皇帝早就在坤寧宮留宿,也不會大張旗鼓地告訴人說,他和皇后圓房或是沒圓房,外頭的人最多看着皇后的肚子,看她幾時能懷上龍種。
“我在宮裡一切都好。”靈昭已是送客的架勢,“阿瑪往後還是少進宮爲妙,不是女兒無情,我掌管着宮裡大事小事,經手金銀無數,別落得徇私貪污的壞名聲,我們鈕祜祿家,也不缺這點錢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