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我什麼機會也沒有了,丈夫指望不上,父母更指望不上,只能靠我自己。我自己有兩大資源,第一是我長得漂亮,第二是我外語好,要想利用好這兩樣資源爲我換個好前程,只能靠愛情。歌德說得好:“哪個少年不鍾情?哪個少女不懷春?”可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我的愛情會在財富與權力之間搖擺。之所以這麼講,是緣於我去西山慈恩寺上香。趙忠離開政府不到兩年,東州發生了一件新鮮事,無論是在普通市民中,還是在公務員中,流傳着西山慈恩寺西山老母靈驗的故事,這些故事傳奇得很,無論求什麼,只要心誠,都靈驗了,我本來是不信這一套的,但是我聽黃小明說,他哥黃小光的兒子學習一般,中考前全家去西山慈恩寺上了香,兒子中考時超常發揮竟然考上了省實驗中學,那可是全清江省最好的高中。這些年我在仕途之路上一直不走運,給女市長當秘書的醜丫頭當秘書前只是主任科員,如今已經是正處級秘書了,我還只是個副處級調研員。黃小明說者無意,我聽者有心,或許去慈恩寺許個願能轉一轉運,就這樣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星期天,我去了西山慈恩寺。
慈恩寺風景區峰險壑幽,石異鬆奇,古剎新亭與白雲碧水相應生輝,仙階曲徑與翠嶂幽林環抱成趣。一路上立於公路兩側僅宣傳西山老母的大型廣告牌就有二三十塊之多,更增加了我心馳神往之心。讓我想不到的是,上香的隊伍排出能有一公里,好不容易輪到我上香了,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頭一看,一位剃着禿頭的胖子身穿老式大褂,腳上穿着一雙手工做的布鞋,手裡還拿着一串沉香念珠笑嘻嘻地看着我。
一開始我沒認出來,心想,這是誰呀?老闆不老闆,和尚不和尚的,定睛一看,驚得我目瞪口呆,這不是趙忠嗎?我脫口便問:“趙處長,你怎麼會在這兒?是不是也來許願的?”
趙忠把我拽到一邊說:“貝貝,想不到我們倆這麼有緣,這樣吧,跟我下山,我請你吃飯,然後我告訴你我許了什麼願。”
我懵懵懂懂地和趙忠下了山,想不到他開的轎車竟然是奔馳600,當時就把我震了,我羨慕地說:“行啊,老趙,幹什麼發的這麼快!”
趙忠雙手合十裝腔作勢地說:“阿彌陀佛,哥哥我每天干的可是積德行善、普渡衆生的買賣。”說完請我上了車。
奔馳車很快駛出風景區,我不依不饒地問:“常言道,無商不奸,你該不會是在利用衆生的虔誠欺善騙德吧?”
趙忠用功成名就的口氣說:“貝貝,中國文化很少講善惡,只講成敗,你成功了就是善,你失敗了,就是惡,正所謂成者王侯,敗者寇,寇是什麼?就是賊,就是匪,那還不是惡是什麼?”
趙忠的話深深觸動了我,成功了是王侯,失敗了是賊寇,像我這種既沒有成功,又沒有失敗過的人算什麼?想到這兒,看着趙忠紅光滿面的得意勁,再想起當初他灰溜溜離開市政府辦公廳的樣子,心中無限感慨。我決心向趙忠取經,一定要從他身上套出點成功的經驗來。
趙忠在東州市最火的燕鮑翅酒店金蟲草食府請我吃了飯,席間雖然手腳還規矩,但是從他色迷迷的眼神中看得出他一直對我沒死心。最讓我動心的是他從皮包內掏出一個長條形的紅盒子,打開後竟是一條精美的翡翠項鍊,我一直認爲漂亮女人是玉做的,眼前這塊翡翠玉墜翠綠翠綠的,中間是貼金的觀音菩薩,讓人看了愛不釋手。
趙忠不失時機地給我戴在脖子上,還用真誠的表情說:“貝貝,這件禮物是我半年前專門爲你買的,我相信我們之間有緣分,早晚有一天會戴在你的脖子上,這不,我的願望終於實現了。”
趙忠對我真可謂是處心積慮,不知爲什麼,以前他在我眼裡就是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想不到青蛙還真能變王子,特別是聽了他充滿哲理與玄機的包廟理論,我簡直開始崇拜他了,但我還是婉言謝絕了趙忠的厚禮,我不能讓趙忠看低了我,對趙忠這種人必須放長線釣大魚。
巧遇趙忠給我最大的啓示是拜佛的人大多不信佛,而是爲了自己的利益在向佛索取。趙忠正是利用了人們在生活中求不到,轉而求佛的心理髮了財。那麼我的佛是誰?是西山老母嗎?絕對不是,一接觸趙忠才知道,西山老母所謂的靈驗故事都是趙忠的商業策劃,是杜撰出來的。連慈恩寺的住持都是趙忠聘請的,是領年薪的,按趙忠的話講住持就是慈恩寺有限責任公司的總經理。趙忠的成功在於審時度勢、與時俱進,是以變應不變,這恰恰是逆向思維,我們習慣了以不變應萬變,當今世界瞬息萬變,以我看唯一不變的就是人的貪慾,人的慾望是永無止境的,而且是永遠不變的,關鍵是如何將貪慾變成現實,而且是功成名就的現實,真正的現實永遠是成功者的盛宴,我只想分一杯羹。走仕途之路不熬到局級就不算成功,但是熬到局級絕大部分人也就就此止步了,這種止步不前是極其痛苦的,因爲人一旦沒有了向上的動力或者覺得前面的路一片茫然,很容易迷失方向。作爲女人要想熬到局級就更是鳳毛麟角了。我是不屑做鳳毛麟角的,我的夢想是當皇后,我有當皇后的本錢,缺的是機會。其實機會天天都有,只是我沒抓住。
最近,我到市行政學院處級幹部班培訓,在開班典禮上院領導講話,我第一次領略了彭國樑的老婆張佩芬的尊容。張佩芬是市行政學院副院長,我的感覺就一個字:醜!這極大地增加了我奪取勝利的信心。
培訓結束後,剛回到辦公廳,胡佔發就交給我一個任務,到彭副市長辦公室幫助彭副市長整理一下照片,這可真是天賜良機,我的心頓時歡跳起來。一直以來,我的生活像一潭死水,連微瀾也沒有,我喜歡變幻不定的命運,只有變纔夠刺激,只有變纔有自由,可是我現在的生活就像處內的檔案櫃靠在牆角永遠不變,可我畢竟不是檔案櫃,我是人,活生生的漂亮女人!人的本性是高度動態的,其深處蘊含着烈火般的運動。我現在就要陷入暴風運動的狀態。我耳邊不能忍受一潭死水般的生活,我要向水中擲一塊大石,讓我的周圍發現我,我是一朵鮮花,一朵可以裝點世界的鮮花。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爲,“美豔救世界”,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東西高於美。我沒有拯救世界的野心,也沒有那個能力,但是我可以拯救男人,當然不是指王朝權,王朝權已經沒救了,當然也不是指劉一鶴,因爲他離我太遠了,是不是趙忠我還沒想好,但有一個人我救定了,這就是彭國樑。我要把他從他那醜陋的老婆身邊解救出來,用我的愛,讓他懂得,這世間總有一種力量,能讓他淚流滿面,這就是我的愛。
我走進彭國樑辦公室時,他正坐在沙發上手裡拿着一張照片出神,茶几上摞了好幾抽屜照片,旁邊放着十多本新影集,看來我的任務是將這些照片裝進影集。我恭敬地喊了一聲:“彭市長!”
彭國樑不情願地從回憶中醒來,臉上還掛着甜蜜的笑,他看見我站在面前,眼睛一亮連忙請我坐,全然沒有一個市領導對下屬的架子,既平易近人,又和藹可親,還帶着久旱逢甘露的喜悅。
我被他色迷迷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心一橫,大膽地坐在他身邊問:“彭市長,是什麼照片看得都入迷了,該不會是相好的吧?”
換了劉一鶴我是絕對不敢用這種話挑逗的。
“貝貝,”彭國樑看我的目光很生動,“你知道相好是什麼意思嗎?我認爲世間唯有相好纔是真愛,婚姻不過是例行公事,任何被規則、責任和義務限定了的愛,都算不得真愛,都是例行公事。”
想不到彭國樑骨子裡會如此開放,我便不失時機地試探道:“或許相好只是歐律狄克。”
彭國樑不解地問:“什麼意思?”
我嫵媚地一笑解釋說:“在希臘神話中,詩人和歌手俄耳甫斯去陰間找他死去的妻子,他用琴聲感動了冥後,冥後讓他帶妻子返回人間,條件是路上不許回頭,俄耳甫斯已經快到地面時,忍不住回頭看了妻子一眼,結果妻子又被帶回了陰間。”
彭國樑聽罷感嘆道:“這很像浮士德與海倫,不過我還是欣賞浮士德對海倫說的一句話:別去琢磨這獨一無二的命運!存在就是義務,即使不過是一瞬。”
這句話說到了我心裡,我的夢想就是做楊貴妃,哪怕日後賜死在馬尾坡也在所不惜。於是我直勾勾地盯着他說:“一瞬或許是刀尖!”
彭國樑嘿嘿地笑道:“我就喜歡刀尖,我等待刀尖已經很久了,貝貝,你有勇氣做刀尖嗎?”
這分明是向我挑明瞭,我心想,既然你喜歡刀尖,我就扎一紮你的心,看看你知不知道心疼?
“彭市長,”我大膽地向他靠近溫情地說,“你就不怕被蛇咬一口?”
“貝貝,”彭國樑喘着粗氣說,“是伊甸園的蛇嗎?別忘了是它教唆人類偷吃禁果的,小寶貝,做我的禁果吧,我快等不及了!”
彭國樑說完把我摟在懷裡,就這樣,我成了他偷吃的禁果。爲了實現我的皇后夢,我終於邁出了第一步,爲此我激動不已。我渴望向深處,愛的深處,向夜的深處挖掘,直到潛入彭國樑的心臟,我要在他的心臟中睡覺,我要在他的心臟中起牀,我就生活在他的心臟中,每天吻着他的心臟。
自從我邁出了第一步,似乎什麼都看明白了,最具掩蓋性的就是楊恆達的民主,自從他在處內實施民主以來,許智泰和黃小明疏遠了,處內每個人都各懷心腹事,但每個人都向楊恆達靠近,都想團結在楊恆達的周圍,這恰恰是楊恆達最高明的地方。先恩賜給大家一些民主,卻保留處長的權威,關鍵時刻將“民主”一集中,還是“專制”,楊恆達不愧給老領導當過秘書,在政治上要比當初的趙忠成熟不知多少倍。
自從在慈恩寺巧遇趙忠以後,死胖子就纏住了我,隔三差五請我吃飯,今天送我一張美容卡,明天送我一個香奈兒手提包,極盡殷勤之能事。前兩天趙忠請我吃飯,告訴我一個令我大吃一驚的消息,年底換屆選舉,接替老市長的是劉一鶴,而且劉一鶴很快就會就任東州市市委副書記、代理市長。別看劉一鶴曾經是我的夢中情人,但是眼下我已經和彭國樑睡在了一張牀上,我當然盼着彭國樑能接替東州市市長,我知道彭國樑爲了這個位子一直在不懈地努力,然而趙忠這個消息分明是在彭國樑的仕途之路上挖了一道鴻溝。因爲我既在劉一鶴身邊工作過,也在彭國樑身邊工作過,我太瞭解他們之間的微妙關係了,最讓我擔心的是一旦劉一鶴當上東州市市長,彭國樑的常務副市長不保,萬一交流到別的城市去,我剛剛有點希望的皇后夢豈不是又要破滅了。人心情一不好,就難免多喝幾杯,也是趙忠沒安好心,故意灌我。我竟然喝得酩酊大醉。我是被趙忠攙扶着坐進他的奔馳車裡的,別看我醉的厲害,但心裡什麼都清楚,我讓他送我回家,他根本沒聽,將奔馳車開到了凱賓斯基酒店,看來他早就開好了房間,徑直扶我上了電梯。
一進房間趙忠就迫不及待地抱起我,將我放在臥室的雙人牀上,嘴裡不停地說:“貝貝,我可想死你了!”
我當時雖然看趙忠胖乎乎的圓臉像兩塊剛烤熟的大面包,但心裡什麼都明白,今晚這頓飯顯然是趙忠蓄謀已久的,我喝得太多了,根本無力反抗,我知道劉一鶴回東州當市長的消息後,就更沒有必要反抗了,因爲劉一鶴回來,十有八九彭國樑得調離東州,我只有拿下趙忠才能不至於雞飛蛋打,以趙忠與劉一鶴的關係,跟了趙忠一樣可以實現皇后夢,最起碼可以成爲老闆娘。
我胡思亂想間,趙忠已經迫不及待地脫光了我的衣服,然而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把我折磨得死去活來,他那根不中用的東西還像是江米條似的就是硬不起來,見了像我這麼冰清玉潔的美女竟然不中用,簡直是對我的污辱!
我一氣之下酒也醒了,氣呼呼地穿上衣服輕蔑地說:“趙忠,你也配做男人!”然後摔門而去,走出酒店,已經半夜了。
我沿着人行道漫無目的地走着,心裡沮喪極了,腦海裡反覆迴盪着帕斯捷爾納克的長詩《崇高的疾病》中的幾句:“整個一生我都想和大家一樣。但是世界,披着優美的衣裳,卻不來傾聽我的痛苦,於是我只想,像我自己那樣。”
我自己是什麼樣,我應該像皇后一樣生活,我想像皇后一樣生活,我本來是能像皇后一樣生活的,可是我卻覺得自己活得像個妓女。雖然已經是半夜了,解放大街上的車流仍然穿梭着,閃過道道煙光,馬路兩側零零星星地站着一些人,我仔細觀察都是些花枝招展的女人,有的孤零零的一個人站着,有的兩個三個簇在一起,不時有車停下來向她們打招呼,我忽然明白了,她們就是被男人經常談論的“野雞”,這時一輛黑奧迪轎車緩緩地跟上我,一個男人搖下車窗問我一個晚上多少錢,我心中頓時涌出一股巨大的恥辱感,連忙攔下一輛出租車,坐在出租車上,我忽然發現,現實猶如出租車,儘管每個人都坐過,但是留在腦海中的永遠是所有出租車的概念,而不是某輛出租車的樣子。“所有”就是“全部”,“全部”就是“整體”,原來“整體”是最模糊的概念,“整體”其實就是一個空殼,宇宙是一個整體,但誰也不知道它的樣子。我窺視了一眼出租車司機的臉,發現他的臉在黑暗中很模糊,我透過車窗望去,馬路兩側的高樓也是黑黢黢的,特別是像稿紙一樣的窗戶,裡面究竟發生着什麼?路燈和霓虹燈像淋浴水一樣灑下來,是蒙着霧氣的,我感覺自己被掩埋在霧氣裡,這霧氣猶如一個龐大而乏味的思想,我不知道它是什麼,卻束縛着一切,世界是個整體,人也是個整體,每個人都在“全部”中生活,“全部”是一口井,每個人都在井裡,在井裡沒有人,只有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