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餘步外,小院獨門,柴扉半開,牽牛花探出頭來。
稱不上精緻卻別有風味,不算富餘亦不貧窮,這便是鐵沱的家,也是鐵腳板遺孀母子暫住之處。
這點距離,葉蕭幾次邁步都沒有能走過去,簡直比讓他往敵人堆裡衝還要難。
平日裡心比井寬,神經比麻繩粗的迪迪,小意地往後退個半步,躲到葉蕭身後,死活不站前頭,好像柴扉隨時可能打開,從裡面射箭來一樣。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管是葉蕭還是迪迪,愣是沒人動。
大眼瞪小眼半天,迪迪被看得不自在,小聲地提議道:“哥,要不,俺們不跟鐵腳板媳婦兒說,跟鐵沱說去,讓他跟他嫂子講。”葉蕭詫異地看了這貨一眼,不得不承認,大個子有些時候也是有小聰明的嘛,倒不全都長成肌肉疙瘩去。
迪迪這個,還真算不是辦法的辦法。
葉蕭沉吟的姿態激勵了迪迪,他興沖沖地道:“鐵沱是海門城的城防軍當兵的,大大小小也是頭目,應該能撐得住,這燙手的事,還是交給他吧。”……甩得一手好鍋,與明月相差彷彿。
葉蕭在心裡面默默地給迪迪比了一個大拇指,正待同意這個半餿不臭的主意,應景地想起了鐵腳板來。
出乎他自己意料的是,葉蕭想起的不是那個在白夜號上呼喝着船員的船老大,亦不是溫柔地說起家人的好丈夫、好父親,而是……漆黑渾濁,懸浮着細碎白骨的海上,一艘血肉白骨船在無數骷髏的忙碌下豐滿着血肉,在其船頭上,鐵腳板雙膝跪地,發出撕心裂肺,復甦的嘶吼聲。
與一羣亡者結伴,鐵腳板盤膝而坐,有着生前都沒有的氣勢,聽着曲子沉凝。
海域鏖戰的關鍵時刻,鐵腳板昂然立於船首,駕馭着血肉白骨船與一衆亡者,有脫出藩籬之決絕……在迪迪眼前,原本對他提議還有些意動的葉蕭,忽然間神情就不一樣了,有些緬懷,有些恍惚,還帶着點責任的堅毅。
什麼情況?
迪迪一頭霧水,葉蕭卻已經顧不上理會他了,陷入了莫名的情緒當中,心裡面如有另外一個小道士,在原地轉着圈子,感慨個不休。
落到如此境地,不生不死非人非鬼的鐵腳板,又會是個什麼情況與想法呢?
他——可曾,偷偷地潛來,遠遠地看看妻兒?
可否,憶起珍視的家人?
可願,願以如此面目,出現在親人面前?
……可能再晤否?
葉蕭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將迪迪的建議搖出了腦殼。
他眼角餘光,收入左近街面景象,來往行人盡入眼簾。
那個帶着斗笠的,這個駝着背的。
此人形色倉皇,彼人故作迷路。
有挑揀購買者,似有意背對獨門小院子。
有探頭探腦者,如在眺望柴扉之內……葉蕭此時,看誰都像是鐵腳板假扮的,感覺他隨時可能以各種面目,用思念、悲哀的目光,向着這邊望。
“迪迪,我來說。”葉蕭深吸一口氣,神情鄭重地說道。
鐵腳板當初只是讓他帶句話給鐵沱,葉蕭則覺得,這是一種託付與責任。
既然如此,怎可假手於人。
“我來吧。”葉蕭終於邁動了步子,向着獨門小院去。
十餘步的距離何其之短,話音剛落,迪迪依然霧水滿頭,便走到了柴扉前。
葉蕭剛要伸手去推,“嘎吱”一聲,柴扉由內向外打開,從葉蕭的鼻尖前面擦過,只差一點就是鼻血長流的下場。
伴着那股惡風,一個風風火火的身影,一抹赤紅闖入葉蕭眼簾。
“昭昭!”葉蕭大吼一聲,總算止住了那個莽莽撞撞的身影,不然一腦門撞上來他可吃不消。
“道士哥哥。”昭昭一擡頭,驚喜無比地喊道,小碎步過來,扯住葉蕭的袖子就不放了。
同時迪迪懷裡一陣顫動,小狐狸帶動着裘皮袋子出來,落到地上一陣扭動,它從裘皮袋子裡自己鑽了出來,爬到昭昭懷裡一陣比劃,好像在抗議被迪迪的體味給薰壞了。
昭昭不理會它,扯着葉蕭袖子一臉着急樣子。
……這是擔心我呢。
葉蕭心中一暖,感動地道:“放心,沒事。”“道士哥哥你在說什麼?”昭昭眼睛連眨,驚訝地道:“什麼沒事,是有事,出事了。”“呃~”葉蕭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他算是聽出來了,什麼關心啊,感動啊,純屬表錯情,敢情人家不是在擔心他呀。
這個還怪不得人,葉蕭不得不鬱悶地問道:“出什麼事了?”“是鐵沱,還有鐵蛋。”昭昭剛要說,後面有動靜傳來,葉蕭目光越過昭昭肩膀向後看,一眼就看到雪舞扶着一個滿臉焦急之色的婦人倚門向外望來。
婦人三十上下,五官端正,雖不漂亮,卻也耐看,尤其是一雙眼睛,顯得溫柔如水。
她一身樸素又漿洗得乾淨,想見是一個勤快愛乾淨的人。
此時,她拿手用力地捏着漿洗過的衣服,頭上插着的木簪子有些斜,神情更是焦急無比,又隱含着失落,彷彿在失望門外的動靜不是在等待的人歸來。
“她應該就是鐵嫂吧。”葉蕭看了她一眼,就注意到雪舞在邊上衝着他連使眼色,頓時明白了過來。
他衝着鐵嫂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一把拽過就要嚷嚷出來的昭昭,到了外頭一點的地方,才壓低了聲音問道:“出了什麼事了?”昭昭也醒悟了過來,同樣壓低聲音,聲音脆脆地語速極快,把事情說了一遍。
原來,真是出事了,還是大事。
在迪迪出門尋葉蕭,順帶着打一葫蘆醋的時候,幾乎是前後腳的功夫,鐵沱也出門去了。
由於最近街面上不是很太平,有不少幫派中人在左右探頭探腦的,鐵沱就不放心讓兄嫂出去,索性自家擔起了採買菜、肉的任務。
不過隔壁街市,幾十步距離,區區就回的事情,結果一直到現在,鐵沱都沒有再出現。
更要命的是,自從鐵腳板失期未歸後,他兒子鐵蛋就分外黏着他叔叔鐵沱,這次死活纏着,鐵沱耐不過,只得帶着鐵蛋一起出去。
這下好,叔侄二人,一去不回。
葉蕭聽完眉頭緊皺,毫無疑問,這……“一定是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