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牀榻上那一個碎布繡枕了,那布料看似普通,卻也是出自內務的。
沈思容拿起枕頭,心頭有着什麼東西就要破土而出。她接着微弱的光看了看枕頭上的針腳,那針腳很細密工整,而繡線的顏色很豔麗,線絲並無一點毛邊,那分明是新繡出的東西,而那繡線她也是認識的,正是她賜下冷意殿的。
算算時日,便是在她出宮隨皇上南巡前不久。
沈思容取下頭上的一支簪子,以尖角劃弄那繡線,漸漸將繡線細細拆開來,裡頭只是尋常落葉,並無什麼稀奇,沈思容伸進手去,指尖在這枯乾的樹葉中觸摸到了一處柔軟。當下,沈思容將那布枕中的內裡全部倒出,在梅色的牀綢上跳躍着。
而剛剛所觸摸到的柔軟卻在其中,那一點白痕很是耀眼,沈思容拿起白綢,緩緩展開,上頭是一個男子的輪廓。以不褪色的墨汁細細勾畫的,旁邊還有一個小字,上書——巽。
這是那男子的名字嗎?
畫上的男子雖然不明朗眉目,但也於紅纓所見之人相差甚遠。單單這一點便足夠洗清萬穎的私通罪名了。可是,私藏男子畫像,又何嘗不是失德之舉?
此刻,沈思容有些迷糊了,她前來找這一樣東西,究竟能夠幫到萬穎什麼……
或者,此事能夠避開宮中諸人的耳目。
沈思容將畫像藏好,隨即回到永慶宮換了一聲衣裝,乘着軟轎前往上陽宮去。
此時天色將暗了,鼓起的狂風亂作,軟轎中不斷注入寒意,沈思容眼眸緊閉,胸中卻不住翻騰。總歸,對於蕭元啓的心思,她沒有十足的把握。
上陽宮內,蕭元啓合上手中的黃綾奏章,目光漸漸柔和下來,他走下御案前的臺階,左右各侍早就悄悄退下了。
“今日有些冷,你怎生穿得這麼少?”一身月白色常服,腰間束上一段赤色金鳳紋帶,沈思容帶着寒氣進到殿中,蕭元啓觸上那冰冷的手,便是一陣怪責。
“臣妾有急事稟報,還請皇上將禁軍侍衛統領召來。”沈思容淡然一笑,眼睫簌簌有聲一般。
蕭元啓知曉這是她心中慌張之舉,也不再問,而是讓門外的汪廣榮前去傳旨。
“對了郭公公一直很是惦記你呢,你身邊也沒有一個合適的內監,不如讓郭公公的徒弟去你永慶宮吧。總歸是自己人。”
蕭元啓注視着沈思容的反應,最後一句話說完,她微微動容,隨即頷首答應了下來。
“皇上,臣妾……”
沈思容對蕭元啓的反應把握不住,檀口開啓,靈臺卻不復清明。
“我。”蕭元啓似怒地對上沈思容,咬字說道。
沈思容當下明白過來,原來他那日所說卻是當真……她心中似有無數的綿長將她淹沒了去。
傾身靠向蕭元啓,只覺得鼻下那馥郁的龍誕香便是那最安心的一方天地。
“皇上,禁軍統領張楚前來應旨。”殿外的聲響傳來,沈思容離身,步上一旁早已備好的屏風之後。
“宣。”
蕭元啓亦是上了御案,那分威儀由內而發。
“微臣參見皇上,參見貴妃娘娘。”想必來時的路上,汪廣榮已然跟他吩咐過了。
“起來回話。”蕭元啓目光略過鮫紗,鮫紗之後的沈思容方纔開口道:“張統領,本宮有一事想要問過,還望統領如實相告。”
張楚朝着鮫紗屏風方纔拱手一揖,雄渾之聲帶着凝重:“貴妃娘娘儘管問吧。”
“好,本宮此處有兩幅圖,敢問張統領,哪一個纔是禁軍中那膽大包天之人。”沈思容的聲氣慵懶而隱約帶着勃然銳利。
內侍將沈思容手中兩樣東西拿了出去,一邊是今日沈思容所畫的宣紙,一邊是在穎美人宮中找出的白綢。
張楚略微一看便肯定答道:“回貴妃娘娘,這宣紙之上的人便是那人。”
當着皇上的面,張楚將“與穎美人私通”幾字省去,粗略說着“那人”。
沈思容在屏風後一笑:“有勞張統領了。”
蕭元啓屏退了張楚後,命人撤下屏風,沈思容一臉楚楚然,心思複雜地沉下目光。上一次,是蕭元啓藉着私通之名遣散了沈思儀。現如今,又有人以私通之名害了萬穎。
立場不同,可手段相似。這宮中最爲忌諱的名聲,註定要負累衆人一生。
“你怎麼了?臉色如此難看。”蕭元啓劍眉不平。
“我只是在想,當初對待沈思儀,是否太過重了。”沈思容幽幽開口,滿臉的悲憫之色。蕭元啓輕笑着寬慰道:“沈思儀本就心術不正,朕也並非是想對付她,只是她對你有異,朕如何都放過不得。你就是太過心軟,總只是想着防人而不害人,你不想做便朕來做,現如今你倒是將自身置之度外了……”
沈思容明白他所言,亦是一笑,不再多想。
“皇上,臣妾接下來所言怕是會惹得皇上不悅,還請皇上息怒。”沈思容不想再提及沈思儀之事,她凝神望着蕭元啓,直到他輕哼出聲答應下來,方繼續說道:“張統領所認之人並非是穎美人心中之人。”
沈思容斟酌言語,小心地觀察着蕭元啓的表情。
“繼續說下去。”蕭元啓只覺得胸中沉悶,並非是因着穎美人,而是宮中出了這般事情,實在是有傷皇家顏面。
沈思容從圓凳上起身,緩緩走到御案前,她站在蕭元啓身側,放柔了聲音:“那白綢之上的人才是穎美人的心上之人。”
“是嗎?”蕭元啓森然出聲,面目間像是帶着笑,但眼中眸光灼灼,刺得沈思容臉頰僵硬。
“皇上息怒,這兩幅畫,一副是由穎美人的侍婢紅纓所描述,臣妾所畫。而張統領方纔也經過辨認,確實是被告私通的侍衛,可是穎美人心頭之人卻不是他,這不奇怪嗎?穎美人她……”
沈思容噤聲停了下來,蕭元啓舒緩了舒緩腹中的怒火,隨即啞聲說着:“你不必避諱,直說吧。”
雖說蕭元啓如此給予了保證,沈思容卻不敢直言而說,只說着:“穎美人身體一直不好,連侍寢都尚且不能,更不要說是私通侍衛了。而穎美人退居到冷意殿,又哪有侍衛在冷宮附近?這分明是誣陷。”
蕭元啓修長的手指在桌案邊沿摩挲着:“後宮無主便是這般狀況……”
“現在臣妾所不能決斷的也正是這一點,穎美人分明是遭人陷害的,可是無人能夠辯駁,拿出這白綢爲證,只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來彰顯她的罪名罷了。”
沈思容婉然出嘆,而蕭元啓的面色也更加陰沉。
“依你之見,將這侍衛找回又如何?”蕭元啓現在能夠顧忌的不過是皇家顏面了。
沈思容搖了搖頭:“只怕是難了,那侍衛現如今絕不可能還是活口。”殿內香蠟凝成的蠟人緩緩劃過一滴淚,金磚地面也竄起寒意陣陣。
此時宛如再一次陷入僵局的時候,終於有了轉機。
這個轉機便是白綢上的人。
夜夢中的沈思容被一陣輕微的打鬥聲吵醒。她衣冠齊整的打開屋窗,外頭是一黑一白兩道身影,黑衣人是寒夜,白衣人並未蒙面,待沈思容定睛一看,正是萬穎那綢畫上的人兒。對着側身處的銅鏡一笑:“他果真來看你了。”
“兩位停手吧。”沈思容輕聲說着。
這寂靜的夜裡,樹葉在風中飄零,打鬥的聲響終於停了下來,這便是高手過招,不需有那刀劍觸碰之烈響,不需那血色染薔薇。
幽然而立的二人,便像是那亙古的仙人,遺世而獨立。
“閣下果真是好氣質好相貌,也不枉穎妹妹癡心一場。”沈思容越過寒夜,直直露在月光之下,對着白衣男子冷然一笑。
聞言,那白衣男子面露焦急,不似作假:“穎兒?穎兒此時在哪兒?”
沒錯,今夜沈思容正是住在冷意殿,她將宮中以爲不受寵的美人猝死的消息散發出去。若是這人真心愛護萬穎,怎生不會出現?果然,他來了。
“她已經死了。”沈思容無不惋惜,她眼中的傷痛卻不及對面男子的萬一。
“你說什麼?”那男子手中佩劍戛然而落,腳下不穩便向後退去。
沈思容從懷中拿出那一抹白綢:“你以爲,我如何會知道你?這是穎妹妹生前最爲保護的東西,怕也正是因爲你,她心中之事被旁人窺見,所以惹下了麻煩,竟然被冠上與侍衛私通之說。”
那白衣男子嘴脣不斷抖動着,兩脣觸碰之際竟然不能合攏。
“所以你們就賜死了她?”白衣人眼眸睜開,那是無邊無際的沉痛,讓一旁的寒夜都有些承受不住,心頭之抑鬱幾何。
“不,她知道自己必死,卻不想讓人察覺到你的存在,所以吞金而死。”
沈思容將自己的猜測說了出來,果然,白衣男子承受不住這痛楚,低喝一聲,眼中落下灼熱的淚。
“本宮想還她一個清白之身,你願否?”沈思容將那白綢遞給白衣男子,她看着他伸手顫顫地撫摸着上頭那一個巽字,脣邊不斷瀉|出的嗚咽聲,將冷意殿中的冷意化作絲絲悲慼,沁人心底。
擡眼往回屋內,沈思容牽起一抹半分悲涼半分心酸的笑:萬穎,有一個男子愛你如此,你是否能夠安心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