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
一屋子的宮奴頓時安靜下來,多少還是對韓太監有些忌憚的。
我沒有起身,一手抱着膝坐在地上冷眼瞧着。韓太監倒沒什麼了不起,僅是一個管事,平日卻總是一副恥高氣揚的樣子。而今日看起來,卻較往日有些不同,臉上沒有了那副神氣,變得小心翼翼的。
“哎,您請..您請。”
果不其然,韓太監點頭哈腰的將來人摻進了門。
屋門吱扭地一聲,外面天還未大亮,這樣灰濛濛的一片天。走進一個四十上下的大太監來,一手拿着拂塵。身上的衣服顏色料子,皆可以說明其身份。
一屋子的宮奴頓時呆了,大概是從未見過這樣高階的宦官,紛紛屏聲息氣,生怕得罪了人似的。
這可是御前伺候皇上的人,在底層的宮奴眼裡,便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就連掌管她們月錢的韓太監也是雲泥之別。隨隨便便一句話,便可以叫你人頭落地,小命不保。
“哼..”那大太監倒是毫不客氣,擡了擡眼皮將那屋中的人逐一打量了一圈下來,鼻子哼了一聲很是不屑。展了展衣袍,示意韓太監說話。
“昨天夜裡,皇上回乾清宮的路上,適逢小雪天寒地滑。偶遇了一名宮人...”
說道這裡,韓太監頓了頓,像是有意賣個關子。屋中的宮奴都睜大了眼睛,豎着耳朵聽着下文。
我抱着膝蓋的手未曾鬆過,緊緊地擰着褲腿。坐在前邊靠着牆的魏靈霄,則是抿着嘴,似乎對那大太監說得話並不是很感興趣。
“陛下腰間的白玉羊脂蟠龍佩掉在了地上,被那宮人撿起未曾私藏於己囊,交還給了陛下。陛下見她是個不貪財的,也規矩穩重的很,談吐更是不凡...”
斜前方的是肖飛燕,只見她此刻的神色有些怪異。接而低垂着頭,對着袖口看了好半響,臉上的表情豐富而複雜。
“陛下隨手將那佩玉賞賜給了那宮人,也沒問那宮人叫什麼名字,在哪裡當差,”韓太監的聲音尤爲尖利,“不過看她身上的宮服式樣,像是咱們浣衣局的——”
話說到了這裡,言下之意不必解釋。一屋子的宮奴面面相窺,無不帶着一絲異樣的情緒。
我擡起頭,便撞上魏靈霄的目光很是和善,微笑了一下。我錯開眼沒去看她,而是穿過她去看那斜前方。
肖飛燕沒有說話,更沒有什麼反應。她的臉色帶着一種詭異的潮紅,像是發現了什麼寶藏一樣,憋着一口氣。旁邊的瑤瑤和翹兒用手指點了點她,卻是一動不動,綠釉更是納悶。
“現今可以確定那宮人許是在你們當中,那個有那好福氣的,快些站出來..”韓太監意味深長道,“這可是好事吶...”
屋中的一干宮奴又是一番大眼瞪小眼的冷場,我低下頭下巴抵在膝上,另一條腿伸到了牆角。那裂着縫細的石壁,曾經粉飾過,如今卻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我帶着一絲譏諷地看着灰突突的牆角。
余光中,可以看見肖飛燕的一臉的侷促不安。她雙頰緋紅,頭上似乎還滲出了汗珠。咬着嘴脣,用糾結的眼神去瞧着袖中,脣瓣都被咬出了血珠。
她那標緻的鼻子,剛剛被捱了一拳,但絲毫不影響她無瑕的容貌。其實肖飛燕的確是個毫無爭議的美人,略帶着水霧楚楚可憐的雙眸,一張吹彈可破的鵝蛋臉,紅脣生得小巧。耳垂若是配上一副珠玉耳璫,自然是極美的。
作爲一個被充入掖庭的罪臣之女,卻總是放不下從前大小姐的架子。人也嬌氣,一雙手平時浸在水裡,卻要費上極大的一番心思保養。抹着託人從宮外捎來的秘製的膏藥,光是那小小的一盒,便花去了月錢的一多半。明知道小腳不方便幹活,卻依然堅持用那兩尺長的布條纏得嚴實。
此刻的肖飛燕,像是身下長了根釘子一樣,坐立不安。但又不敢太多的表現出來,那副樣子倒是百年難得一見。
“怎麼,沒有人嗎?”韓太監見沒有人應答,頓是再度開口,重複道。
我揉了揉被溼寒所侵襲的膝蓋,身上裹着沒有被裡的棉被,說它是棉被,都是誇張。裡頭的棉絮早就不知所去了,薄薄的一層,根本抵不了什麼。
那邊的肖飛燕,嚥了一口唾沫。像是下定了決心,卻又沒有做好準備似得。倒是在她身旁的瑤瑤,還有翹兒都覺得肖飛燕有些奇怪。瑤瑤小聲似乎是要詢問肖飛燕怎麼了,而肖飛燕卻一動不動的定在那裡,也不理會瑤瑤的問話。
“啊——你們都給本公公吱一聲呀!”韓太監的聲音又高了八度。
我冷得渾身麻木,打了個寒顫。縮了縮身子,裡那生着炭火的爐子又近了一點。
肖飛燕握着拳,胸腔起伏不定,像是呼吸急促的樣子。
韓太監像是有些不甘心似得,可就是沒有人答應他。索性只得回過頭,又是點頭哈腰的對着那大太監說道。
“看樣子..這、這,真是沒有了..您說這...”
那大太監倒是沒什麼情緒,很是冷淡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他根本就沒把那韓太監這一類的貨色放在眼裡。不過聽他說話,還是開了口正要說話。
“公公..”這時只見肖飛燕咬着嘴脣,突然說話道。
“其實,我..”
肖飛燕呼出一口氣,在屋中衆人的注視下,說道。
“婢子飛燕,昨日夜裡..是婢子...”
一時之間,屋中的焦點都集中在了一處。
“飛燕?”那大太監盯着肖飛燕看了一眼,突地嗤笑一聲,“三更半夜,宵禁時分。你一個洗衣的宮婢,好端端地在外面作甚?”
“婢子、婢子的荷包丟了。所以..所以就去宮道上去尋,偶然間看見一枚玉佩...又碰到了..陛下,然後...”肖飛燕一怔,接而支支吾吾地說着。
“宮人夜間無故在宮中行走,是什麼罪?”大太監似笑非笑,冷哼一聲,“你可該知道!”
肖飛燕漲紅的臉,已經到了脖根,聲音更是小了下去。
“婢子知道..不過...”
“不過什麼?”大太監毫不客氣地問道。
“那荷包裡裝着十兩銀子,婢子知道這點小錢對公公來說,無非是九牛一毛罷了。但對婢子而言,卻是整整一年的積蓄。”肖飛燕本就含着水霧的眼睛,此刻更是眼淚汪汪。
“婢子省吃儉用,從指縫裡摳出來的那麼幾個銀子..無非是爲了在教坊司做舞姬的妹妹能夠過得好一點..”
“婢子一家獲罪,妹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婢子沒有辦法,只得鋌而走險..冒着被發現的危險,偷偷摸摸溜出去尋,就是怕第二天被人拾了去,尋不着了。”
肖飛燕說着,眼淚不自覺地落了下來。
“沒想到婢子無意間遇見了陛下,其實婢子也想過將那佩玉據爲己有。就是這一塊..”
肖飛燕從袖中掏出一枚玉佩來,果真是羊脂白玉。五爪的蟠龍雕於其上,栩栩如生。
“但婢子記得母親在世時曾經說過的話,不義之財,決不可拿。況且..婢子也不敢...陛下慈善,恕了婢子的罪。婢子真是..嗚嗚...”
肖飛燕說道這時,涕不成聲,哭了起來。
我坐在牆角,默不作聲地看着這一切。
屋中的宮奴無不動容,同樣也暗暗羨慕着肖飛燕的好運氣。
而我,僅是在聽到句‘唯一的親人’,心中突地一揪。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環繞於心頭。
那大太監依然沒有任何反應,宮中人事見得多了,自是習以爲常。聽後臨末了,不緊不慢地問上一句。
“你是在那條道上遇見陛下的?”
“婢子..婢子也記不清了...”肖飛燕哽咽着搖頭,“那時天黑,婢子一個人在外面,難免害怕。心慌意亂的,也顧不上什麼了..哪裡還會注意哪些...公公若是不信,可以問屋中的其他人,婢子半夜時是不是找藉口出去了好長時間...”
屋中的宮奴,自是有些個點頭的。
“是吧..”
“好像是,有一會..”
“不清楚..不過大概是有吧...”
“......”
見事已至此,自然是沒有什麼好問的了。於是韓太監借勢,忙是一臉恭敬地對着那大太監問道。
“您看..這算是行了吧?”
大太監終是點了一下頭,不過依然沒怎麼理會這韓太監。不過看肖飛燕的眼光沒那麼尖銳了,倒是緩和了不少。
“哼,浣衣局倒是出了個齊整的。也罷了,收拾了東西跟着灑家且走吧。”
“婢子..婢子。”肖飛燕紅着眼眶,激動地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屋中的宮奴,更都是一臉的羨慕嫉妒恨。一個個眼睛紅得趕上肖飛燕的眼眶了,炙熱的目光像是要將人活活燒死一樣。
“快着些,別誤了時辰。”大太監到底是御前的,像肖飛燕這類宮奴也同樣見得多了,自然也是見怪不怪的了。不過還是悠悠地說道,“飛燕,這名字起得吉利,倒是真到了枝頭。呵,是個有好福氣的,也算是你的造化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