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延徽已經設好了酒宴,除了他之外再也沒有別人,趙旭幾個一到,韓延徽見面又是一番寒暄,態度極爲熱情。
大家不分主次分別坐下,諸人連飲三杯,韓延徽再向趙旭敬酒,說了一些感謝的話,趙旭只是說當天的事情就是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但趙旭對於韓延徽這個契丹尚書令的身份,卻避而不談。
韓延徽又敬了李順才和燕歸農以及夏顯林之後,說道:“實不相瞞,當日在太原城外,我以爲自己大限已至,不是趙旭兄弟,韓某定然已經命喪黃泉。”
“哪裡,我看你是福大命大,”趙旭笑笑說:“說實話,我還得感謝你,那天那個假扮契丹人搶劫的,是我的一個仇家。”
“哦?”韓延徽問:“如何結仇?”
趙旭冷聲說道:“他們一幫人專以綁架勒索爲手段獲財,死有餘辜。如今,全部都被我殺了。”
韓延徽見趙旭說殺人的時候面不改色,端的是一副敢作敢當的樣子,舉杯說道:“快意恩仇,我心嚮往之。來,我們乾了這杯。”
幾人喝了酒,韓延徽說:“不是韓某當日有意隱瞞身份,實是情非得已。”
韓延徽見趙旭也不問,自己接口道:“說來話長,幾位也不是外人,我不能不實言相告。”
“我其實原本是燕王手下,後來燕王衰困潦倒派我來契丹國求援,誰料想,契丹皇帝將我扣押,不放我回去,將我送到了塞外放馬牧羊……回想往事,歷歷在目,唉……”
燕王就是曾經的盧龍節度使劉守光。劉守光是劉仁恭次子,他爲了奪取父親劉仁恭的位置,將劉仁恭給囚禁了起來,後來又將兄長劉守文殺死,建立桀燕國,自立爲帝,隨即遭到晉王李存勖的討伐,兵敗後被殺。
“我在塞外,每天揚鞭放牧,曾以西漢蘇武爲榜樣,決心效仿,可是老天爺和我開了個玩笑,不給我這個機會。”
“我當初是燕王派到契丹的,可是我放羊沒多久,燕王卻被李存勖給殺了,想那蘇武牧羊也有回到大漢的一天,可我所效忠的對象沒有了,我要回去,去哪裡?”
“無可奈何之中,我想做一個塞外野人也好,這時契丹帝卻將我召至面前,對我十分的禮遇……諸位,不怕你們笑話,我也曾一心尋死,堅決不肯爲契丹效力,契丹地皇后和皇帝一併的來開導我,說一個人不管到哪裡,只要能爲大多數的老百姓做好事、並且在這個中間實現自己的抱負就行了,何必一定要在意身處何方呢?”
韓延徽說着嘆息,夏顯林聽了若有所悟,趙旭說道:“我想韓先生胸中有溝壑,一看就是大才,也難怪契丹皇帝和皇后看重。”
“唉!什麼大才,趙家小哥取笑了。其實,我也是機緣巧合。契丹一族那時候正一心學習咱們大唐文化,關鍵契丹人中懂這個的也沒有幾個,我恰逢其時罷了。”
李順才這時忽然說道:“契丹人能從懵懂到今天的昌盛,韓先生的功不可沒。我就知道,尚書令當初一力教導契丹建牙開府,修築城郭,還設立市場里巷,用來安置各方民衆,使每個人都能找到存活之法,讓大家彼此安定,並開墾種植荒田,從此以後,來到契丹的,不管哪族人都安居樂業。因此,尚書令所作所爲,這不管放到大唐還是哪裡,都是了不得的大功績。”
“所以,契丹國如今能夠威服各國,韓先生真是給予了很大幫助。”
李順才依舊的戴着面罩,吃東西喝酒的時候,從罩下面送進嘴裡。他說話時聲音尖利,韓延徽知道李順才必然遭遇過極端事件。
韓延徽身爲契丹國尚書令,多年來見多識廣,對李順才的異裝也不以爲意,他倒是聽蒙着臉的李順纔將自己到了契丹之後所做的事情如數家珍,心裡多少有些高興。
“唉,說句實話,契丹能有這樣的發展,一來是契丹皇帝和皇后的大力主導,二是契丹人共同努力的結果,最後,是有我和一些臣子的綿薄之力。我曾經心裡很是糾結,自己終究是唐人,到了契丹雖然是不得已,可身在異國他鄉,肯定也會被別人詬病的。”
“但是,我最後想通了。人生有限,一個人在哪裡活的自由,在哪裡能伸展自己的抱負,在哪裡活的像個人樣,在哪裡活的有尊嚴,那哪裡就是這個人的家,就像大唐的一任皇帝李存勖,他本就是沙陀人,可是到了中原之地,不成了一國之王?”
“再有,像前唐李淵李世民一家,他們本身也有胡人血統,可開創了大唐盛世,拓寬了中原疆土,這又是多麼大的豐功偉績,誰還在意他們的出身是什麼。”
韓延徽在燕王劉守光的手下只是一個參軍,如今是契丹國的尚書令,地位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他說的話,固然有爲自己辯解的一方面,但也不全無道理。
夏顯林聽了韓延徽的話,內心越發觸動。
“說話簡單,張口即來,但這中間有許多的曲折,幾位都是趙家兄弟的好友,我的醜事,也不怕給你們說。其實,我在決定爲契丹做事之前,曾經逃回到晉陽過,那會李存勖還只是晉王,他打算把我安置在他自己的幕府裡,不過,晉王府的掌書王緘一干人卻不容我,處處給我刁難,他們還給李存勖說,我是揹負着契丹人的密令,來晉陽刺探軍情來了。”
“無可奈何之下,我只有給李存勖說我要到幽州看望母親,晉王準了。我一路跋涉,感嘆自己就像是浮萍,真是天下之大,不知何處是我的立足之地。當我經過真定時,在同鄉人王德明家住下。王德明問我,下來到哪裡去?”
韓延徽臉色慘然:“我要到哪裡去?我又能到哪裡去?當時的河北之地都歸晉國所有,我只能重新回到契丹國,王德明對我說道:你背叛了契丹國,悄悄的來了晉王這裡,而今又要返回去,這不是去找死嗎?可我又有什麼辦法?”
“我真是沒辦法。於是,我看望了母親之後,回到了契丹國主身邊,我原想着耶律阿保機定然不會輕饒我,可是沒想到,他見到我十分高興,抓着我的手問我這一段到哪裡去了?我只能說很思念母親,本想回請陛下說個清楚回去看看,但又害怕皇帝你不答應我,所以我就私自回去了。”
“從此以後,皇帝對我更勝從前,我的官位,也一直到了現在這樣。諸位,古人云士爲知己者死,我不是爲自己找藉口,而是中原不容我,契丹皇帝卻待我如此,你們要是換做了我,又該如何?”
夏顯林幾個這會心裡都在想韓延徽的話,要是將自己換成了韓延徽,當時自己又會如何?
趙旭這時問道:“那我那會在太原碰到你,你是……”
“這個卻是有些複雜,”韓延徽說着環視一週,問:“我看諸位都是英雄,不知可有在契丹大展拳腳的想法,如果有,韓某定然啓奏皇帝,以韓某之力,給諸位一個大大的前程。”
趙旭看看夏顯林和燕歸農,正要說話,外面來人稟報,說大唐供奉姚坤求見。
姚坤?
這傢伙看來沒有被燕歸農的一把火給燒死!
燕歸農面色古怪,見到夏顯林瞄自己,他故意端起酒敬夏顯林,夏顯林只有也舉杯。韓延徽說道:“契丹皇帝阿保機曾和晉王李克用結拜,算是李存勖的叔父,所以不滿李嗣源叛亂稱帝。李存勖死於叛亂,皇帝陛下想要給李存勖報仇,這個姚坤說是來報喪的,其實說話之間到不像是一國使者,很像是做買賣的牙保,言語之間粉飾含糊太多,卻沒有回答問題真正的實質。”
韓延徽的意思是姚坤爲李嗣源辦事的態度模棱兩可,很有傾向契丹的嫌疑。
這個趙旭幾個已經得知。不過不足爲奇,自古以來就是有什麼樣的君主就有什麼樣的臣子,皇帝都是玩陰謀詭計的高手,臣子要是私下沒有爲自己打算的心思,那倒是奇怪了。
韓延徽出去見姚坤,趙旭四個只談論到了契丹之後的見聞,不然什麼都不說,或者說一些私密的話,就會引起別人的懷疑。
一會韓延徽見過了姚坤回來,接着剛纔的話說道:“陛下的意思本來是要殺了姚坤幾個,被我勸住了。到底姚坤是李嗣源派來的,殺了姚坤難免會讓兩國交惡,兵戎相見也許就會難以避免,這對誰都不是好事。”
“我本來是隨着皇帝在天福城,因爲另有要事,先前離開,但是到了半路聽到陛下因爲城中失火發怒,就急忙又轉了回來,唉,還好,姚坤幾個還都安然無恙,不然,契丹和大唐之間,自此以後,不會有安寧的日子了。”
夏顯林聽了問:“昨夜有很多契丹兵在全城進行搜捕,後來又撤兵,難道是尚書令阻止的?”
韓延徽點頭:“姚坤那些人住的地方失火,陛下震怒,要將放火的人抓了,我勸陛下不要因爲這個驚擾百姓,再者,我倒是有些懷疑,是有人故意放的這一把火,意圖就是讓契丹和大唐起爭端,他們好漁翁得利。”
燕歸農一愣,問:“那這個人是誰?”
韓延徽說:“可能是吐蕃人,也可能是回鶻人。從來誰能在一件事裡得到的利益最大,那麼那個人的嫌疑就最大。”
燕歸農原本沒想這麼多,聽了韓延徽的話,心想這白臉黑鬍子的尚書令分析的倒還是有些道理:大唐和契丹作戰,回鶻和吐蕃看笑話都是輕的,說不定就會趁機往東擴張。
趙旭這時問:“會不會,那場火是姚坤那些人自己放的?”
韓延徽皺了一下眉頭:“有這個可能。姚坤他們出使契丹的過程越是驚險,回去之後,功勞就越大。”
燕歸農當時就是出於氣憤,放了一把火,結果韓延徽和趙旭現在就“猜想”出了這麼多的可能,他越想越覺得這些想得多的人沒勁的很,事情哪有那麼的複雜!此後就一直悶頭喝酒。
酒宴之後,李順才三個回屋休息,韓延徽請趙旭留下,和他到房內說話。
“這些話我只對能對你說,其實當天和我到太原的,是當今契丹國的兵馬大元帥,皇帝阿保機的次子耶律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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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旭聽了故意驚訝的問:“你說那個阿璟是契丹皇帝的兒子?”
韓延徽嘆氣:“是。對不住,他不叫阿璟。”
趙旭:“這我就不懂了,他即爲契丹兵馬大元帥,爲什麼和你兩個到中原地界?那不是太危險了?”
韓延徽又嘆了一口氣:“家家有本難唸的經,皇帝又如何?王公貴族又如何?你可聽說過‘最是無情帝王家’?他們遭遇的兇險,是我們這些尋常人意想不到的。”
趙旭聽了,明白這中間可能涉及到了皇族內部的紛爭。韓延徽轉換話題說:“趙老弟身手不凡,氣概凌人,做商販有些屈才,能否在韓某府中先暫時住下,稍等時日,我爲你在二王子那裡舉薦一下,他求才若渴,再加上有之前的緣分,必然會得到重用,不知趙兄弟意下如何?”
剛剛說是皇帝,這會說二王子。趙旭對耶律德光有救命之恩,但是韓延徽這會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他就是二王子的人。趙旭當然答應,嘴上說:“這個,我十分感謝,不過,我的那些朋友……”
“當然一併留下,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看他們一個個身懷絕技,定然也是英雄豪傑。能從中原一路跋涉到了這北邊苦寒之地,沒有幾分本領,那是極難做到的。”
“這樣就多謝了。”趙旭說着感謝,韓延徽笑說:“你這樣就生分了,你當時救我和二王子的時候,可沒有這樣多的話。”
趙旭聽了和韓延徽都笑了起來。
兩人再交談一會,有人又求見韓延徽,趙旭就離開了。
回到屋中,李順才三個都在,趙旭將韓延徽的話重述一遍,李順才心裡高興,表面卻不露聲色,燕歸農嘿嘿的笑說:“那好,正好就能留下到城裡做幾筆大買賣,到時候到了契丹國都,那就能發更大的財。”
燕歸農還是想着當賊偷東西,夏顯林卻疑慮重重的問:“咱們的目的是要殺契丹皇帝阿保機,如若要是中途韓延徽要咱們去對付大唐的人,那卻如何是好?”
趙旭還沒說話,李順才說道:“不會。韓延徽當時在契丹得到重用,仍舊暗自跑回了中原,只是因爲有些人妒忌他的才能在李存勖面前說他的壞話,纔不得以又回到了契丹。而且他到契丹之後給李存勖寫過信,說明了此中原因,還拜託李存勖照顧他的老母親。他對李存勖說,有他韓延徽在此,契丹國一定不會向南侵擾,這個我是覈查過的。因此,要我們去對付唐人,韓延徽不會那麼做的。”
李順才話音一落,燕歸農小聲的嘀咕:“那也要看是去對付誰,要是打姚坤,或者是對付殺慈州令的那些壞人,不知道夏鏢頭卻是去也不去?”
夏顯林一聽愣住了。
正在這時,外面忽然有人大喊了一聲:“抓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