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說起來,這事倒也不能完全怪高強,這兩日夥着老和童貫掰手腕,他明知自己還嫩的可以,更不敢有絲毫大意,全副心思都撲在上頭,每天除了上朝就是在太尉府中和老爹密議。那太尉府並非高強自己的別院或者博覽會,把門的都是高俅自己門下人,高強進出之際也懶得理會這些人,哪裡曉得李清照是去別院尋他,既然尋不着,高強手下的親信又多半都在外面幹事,牙兵節級曹正亦隨在高強身邊,別院竟無一人曉得李清照的干係,只把易安居士的留書當作尋常信箋,隨便派了個門子轉到太尉府來便罷了。那太尉府的家人又不常和高強接觸的,平日裡這般投帖求見高家父子的不知凡幾,他們也不知輕重,隨便就那麼一扔,易安居士的墨寶便也只好泯然衆紙矣。
查明瞭前後備細,高強一個勁地搔頭,當日二人深夜相逢,李清照說出有事求見的話來,那麼必定是真個有事,也是湊巧,當天高強連家也沒回,徑自就去上朝,否則若能對家中諸妾交代幾句,也不至於生出這事來。
總而言之,不管首尾如何,答應了別人的事卻沒放在心上,這錯總是在己。高強忙即從老爹府裡蒐羅了幾件古玩,叫曹正捧了,騎馬往博覽會來。
剛到門口,遠遠望見有車駕將行,曹正日常在博覽會內外行走,已是看的熟了,一望便知是誰人地座駕。趕緊向高強道:“衙內速行,前面將行的便是易安居士的車駕!”
高強聞聽,見那車駕果然是已經在走着,也顧不得衆目睽睽了,雙腿一夾馬腹,那馬自是神駿,雖在鬧市街頭亦如履平地,三躥兩蹦到了切近。那博覽會門口把守的兵丁還道有人鬧事。打眼一看一匹長大白馬。當即不敢妄動,有那機靈的已經跑過去叫住了車伕。
高強到了車前,片腿下馬,攀着車轅道:“車中敢是李易安麼?本相……這個,下官來遲,還望海涵則個。”說話間,曹正亦到。捧着古玩盒子站在一旁。
車簾掀處,高強總算是見到了許久未見的李清照,但見她面色紅潤,穿着出門遠行的裝束,顯得甚是精神,可這臉色就夠瞧的了,當真如冷水一般:“高相公貴人事忙,怎麼有心來效攀轅之事?妾身如何克當!”
自打結識李清照以來。高強還從未見她這般臉色。亦曉得自己行地差了,但見周遭已經圍了許多人在那裡指指點點,情知這裡不是說話地所在。一個不好被人認做自己唐突了才女,再激起汴京百姓腦海裡關於花花太歲地記憶沉渣的話,當真要弄到水洗不得乾淨。
當下小心翼翼,將曹正手裡的盒子接過來捧上,笑道:“非是下官莽撞,前日易安居士託下官尋覓幾本古物,現已覓得,將來送與娘子品鑑,不意望見車駕將行,唯恐趕之不及,方纔如此。娘子何不權且迴轉,收了這幾本古物,再行登程?”
李清照見他說話時小心翼翼,又見周遭人多,也只得輕喟一聲,將車簾放下,吩咐轉了回去。高強大受鼓舞,便也捧着盒子亦步亦趨,伴着李清照迴轉博覽會金石齋,到了內室之中,二人對坐,有使女點了茶來,又要焚香,李清照卻說不必,遣她下去了。
高強見李清照一不除去出門的衣衫,二不令使女焚香,知她仍要遠行,自己沒多少時間可以浪費,當即告了罪,將自己這幾日脫不開身的情形說了一遍。
說罷,打眼去看李清照的表情,卻見既未回嗔作喜,亦未輕嗔薄怒,看上去倒似有些惆悵唏噓模樣。高強心裡正犯嘀咕,忽聽李清照悠悠嘆了口氣:“相公,若說無緣時,你偏生又能趕上妾身車駕。若說有緣時,偏生相公國事操勞,須臾不得離京。世事無常,造化弄人,當真叫人無奈。”
“什,什麼有緣無緣的,李清照何時變得這麼直接了?本衙內這裡可是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呢,好歹你作點鋪墊啊!”高強大出意料之外,一時不敢說話,只把眼睛在李清照面上滾來滾去,想要看出個子醜寅卯來。
卻聽李清照又是一聲輕嘆,方擡起眼來正視高強:“相公,可知適才妾身遠行,是要去往何處?”
我哪知道!高強十二個小心:“近年來大娘子多在各處奔波,行蹤不定,請恕高某不知。”到了私室,他也不再自稱下官了,徑自用姓氏自謂。
“這一處,相公雖然一時猜想不到,卻定然是知道地。”李清照又盯了高強一眼,隨即將目光投向窗外,幽幽道:“妾身將去之處,乃是那京東青州,二龍山,寶珠寺。”
高強大出意料之外,誰想到她會突然提及蔡穎隱居的所在?隨即便想到,前日李清照說有事求見,她那時是剛剛回到京城,今天又匆匆要走,去向乃是二龍山寶珠寺……心裡陡然一驚,高強不自禁地將身子欠了欠,向前傾着,道:“可是我家娘子
寺出了甚事?萬祈大娘子不吝賜告!”
李清照神情複雜地看了看他,又嘆了口氣:“相公還記得世間有蔡大娘子此人麼?實不相瞞,的確是蔡大娘子有事,她聞聽相公領兵收復燕地四州,忽然說什麼爲免相公爲難,定要落髮出家,去作那沙門比丘。妾身苦勸不得,只得將言語嚇住那寶珠寺中方丈,不許與她剃度,一面輕車趕回京城來,相請相公前往一探。無奈相公事忙,妾身欲求一面亦不得,惦記着蔡大娘子那裡,今日便匆匆登程。”
蔡穎要出家?還說什麼免得我爲難?高強這下可真是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了,當下沉住了氣。緩緩道:“此事首尾如何,還祈大娘子告知備細,高某方好決斷。”
李清照見他倒有誠意,便也不隱瞞,一五一十都說了出來。原來李清照年來四處雲遊,往通衢大邑去收攬金石古物,每次經過二龍山左近時,哪怕是繞些道路。總要上山去探蔡穎。二女遭際頗有相似之處。性情才學又堪抵,言語間竟甚爲投機,彼此引爲知己。李清照見蔡穎獨居寂寞,便時常前去探她,陪她說些京中時事,也帶些書籍物件之類,爲她解頤。
日前李清照又上二龍山去。蔡穎見了頗爲喜歡,留在山上暫住。說起京中時事,近來最大的消息莫過於高強與遼國談判,收復了燕雲四州之地,全國上下目爲恢復故地地第一步,俱都翕然眺望好音,李清照心懷國家,自然也極關切這事。再加上是高強經手。她便第一時間將此事說與了蔡穎知曉。
哪知蔡穎聽了之後,只是一陣歡喜,隨即就皺眉深思。跟着就說出要度的話來,且請李清照觀禮,再將消息傳與高強知曉。李清照不意有此,驚的花容失色,流着眼淚苦苦相勸,又問她究竟爲何要落髮,蔡穎亦爲之垂淚,卻只是不言,逼得李清照只得出了下策,威嚇當家主持不得給蔡穎剃度,又用言語逼住了陪伴蔡穎居住的那些高強地牙兵僧人,叫他們嚴加看守蔡穎,一面輕車回返汴京來,尋高強理會。
“不料相公一面難見,妾身無計可施,只得再上二龍山去央求蔡家妹子罷了。”
高強默默聽罷,一言不發,就算聽出李清照地語中甚有怨懟之意,他也只是苦笑。蔡穎爲什麼要度?很簡單,多半還是爲了那個什麼誥命的事,她得知收復四州的消息之時,料定了高強要加官進爵,自己沗爲正室,必也有個一品國夫人地誥命,只是中使宣旨之時,倘若高強身邊乏人,豈不是叫人笑話?朝廷臉面上亦不好看。
她當日已有請高強休妻之語,顯見去意甚堅,後來只因要顧着蔡家子弟地政治前程,也顧着高家地臉面,方纔提出隱居二龍山之語。在蔡穎而言,這只不過是迫於情勢而已,倘若容得她自己選擇,恐怕她情願一死,也不願再戀棧着高強正室這個名銜。如今她雖然隱居在二龍山,亦已造成了高強的困擾,當此局面,除了落髮出家,自行空出高門正室的位子之外,她還有什麼好的選擇?
李清照見高強默不作聲,臉色越發難看起來,然道:“妾身觀相公所作詞章,信爲性情中人,每每低迴不已,譬如物是人非事事休之語,非滿腹情懷者,誰能爲之?不意如今蔡家妹子將欲破門出家,相公卻無動於衷,大丈夫志在天下,豈可囿於一時之恩怨!相公未免太令妾身失望矣!”
高強到此,縱想不開口亦已不得,只得嘆一聲:“易安居士,你有所不知,當日穎兒出門獨居,已是勉強,在她原是要我徑寫休書,逐她出門纔是。是我念她秉性剛烈,出門之後不知要作出什麼決然的事來,百計設法相勸,方纔令她暫留我門中,只是隱居而已。娘子,你亦是宦家女,也當明瞭穎兒的苦楚,在她固然是無顏見我,我又何嘗不是有負於她?如今她要落髮出家,我自是不忍,只是莫說我國事纏身,須臾也離不得汴京,縱我能往二龍山一行,見了穎兒之面,我又將如何對她?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啊!”
這件事本是他心中的恨事,一直不曾得人訴說,好容易有李清照這麼個好聽衆,總算是一吐爲快,動情之時,竟爾將後世辛稼軒地名句又給帶了出來。以李清照的感性,其自身遭際有與蔡穎相似之處,本已自憐,又正在這局中糾結,自然對這一句感觸猶深,口中喃喃唸了兩遍,當真是低迴不已,眼角已經泛起了淚花:“相公,你這裡欲說還休,蔡家妹子卻是未語淚先流……”只說了半句,已是不能自已,掩面哭了出來。
高強心頭亦是壓了大石一般難受,當日蔡穎雖是執迷,一意向着外家,其初衷卻也未嘗是要害他,所謂一日夫妻百日恩。事情也過去了這麼久,他心裡縱然有些怨恨,也早就淡了,怎忍見她以這樣的青春年華、滿腹錦繡,就這樣青燈古佛了此殘
長長嘆了一口氣,高強探手項下,解下那個香囊來,遞到李清照面前。李清照若有所覺。放下袖子來。看了看那香囊。看看高強,淚眼婆娑,不知如何。
“此物乃是當日穎兒出門之時留贈於我,我意乃是她塵緣所繫之物,若我所料不錯,該當有一對纔是。今我國事在身,不能離京。煩請李大娘子將此物交於我家穎兒,再替我問她一句話,果真放得下否?若果放地下時,她亦知該當如何。否則的話,青絲雖落,塵緣未了,空門中亦未必是清淨處。”當日高強在蔡穎走後,妝奩匣底只找到蔡穎和的這一闕釵頭鳳。自己當年作來送給她的聘詞杳無蹤跡。多半是蔡穎帶着走了。既然她還帶着這香囊,自然是塵緣未盡,以此來勸她回頭。多少有些用處。
李清照雖不明就裡,但見高強的神態,也知只得如此了,便將香囊接過來收好,拭乾了淚水,低低福了福。道:“不知相公高義,妾身適才莽撞了,還望相公海涵。”
高強趕忙雙手虛扶作勢,道:“使不得,原是高某處事不當。”
既然高強走不得,李清照也只得自己上路。當下二人別過,高強送出門來,二人揮手道別,心頭俱是一般地沉甸甸地。
卻說李清照輕車疾行,路行非只一日,這一日已到了二龍山。此地她一年來個七八趟,原是走慣了的,當下棄車山下,步行登階,虧了她不曾纏腳,走起山道來倒也輕快,加之心中惦記着蔡穎地情形,不知她是否已經剃度,腳下不由得越發緊了。
一路趕到山上寶珠寺,進門就問蔡穎剃度否?當寺地沙門乃是魯智深地弟子,也曉得蔡穎來歷的,忙說不曾剃度,只是自那日李大娘子去後,終日便在庵中誦經禮佛,甚是虔誠。
李清照聽得蔡穎不曾落髮,方纔一塊石頭落地,這寶珠寺也不進去了,轉身便奔後山的庵堂去。這庵堂原是當日潘金蓮在此暫居時,魯智深差徒弟爲她搭的兩間茅屋,及至蔡穎來此隱居之時,高強特意撥人相伴,將這兩間茅屋翻蓋成三間庵堂,多少令蔡穎的山居生活好過一些。
李清照急奔一路,到此處已經是累得嬌喘細細,揮汗如雨,好容易到了庵前,乍聽見熟悉的誦經聲,她這才停下腳步,待氣息轉勻了些,方道:“蔡家妹子,姐姐回來探你來了!”
庵堂裡誦經聲驟歇,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響,一名女子灰布僧袍,束着長髮緩步而出,不是蔡穎是誰?此時地蔡穎,與當年汴京那個富貴逼人的宰相家姑娘大不相同,洗盡了面上鉛華,捻粗了纖纖細手,一身寬大僧袍,將無數綾羅錦繡盡拋下,儼然就是一個帶髮修行的比丘尼了。
見到李清照回來,蔡穎面上平靜如水,只微微合十道:“李姐姐,你往返奔波,只爲虛妄,這又是何苦?當日我都說過,他是不會來的了,我亦不須他來。”
李清照見她如此,又有些着忙,趕緊拉着蔡穎的僧袍,道:“妹妹,姐姐見到他了,不是他不來,委實是身有王命,走不得。我對他說及你要落髮之時,他亦險些落淚,說道委實有負於你呢。妹妹,你可莫要錯看了高相公,他對你委實尚有情義在。”
蔡穎見說,那一對脣雖是抿的緊緊,卻不自禁的顫抖起來,咬緊了牙關方纔吐出幾個字:“姐姐,你莫要誑我,他若當真如此,怎會坐視你來回奔波,兩手空空而回?”
李清照聽了這話,心頭倒生出一線希望來,暗想究竟是知妻莫若夫,高相公料得蔡家妹子塵緣未斷,果然不假,這不分明還是存了怨懟之心麼?既然有怨,便是有愛,佛家說因緣時,不是有說什麼愛別離,怨憎會麼?
李清照少讀佛經,自然也無暇去搞清楚這兩句話到底說的是什麼,一心只想着勸得蔡穎回頭,忙將高強臨別時所說地言語轉述一遍,遂將那香囊從懷中取出,遞到蔡穎面前。
當聽得高強說此物當有一對,蔡穎已是難掩哀傷之情,再看到那香囊當面,一雙大眼睛裡淚珠盈盈,滾了兩滾,終究是流了出來:“虧他曉得,虧他曉得!”一面哭,一面從僧袍裡取出一個香囊來,和李清照手裡地比一比,真個是一模一樣,裡面所盛的正是當日未嫁之時,高強送給蔡穎的釵頭鳳。
這一哭不要緊,李清照想起自己這一路擔地心事,也陪着哭,兩個平日裡性情都極爲剛烈的才女對哭起來,一發不可收拾,更喜兩邊無人,二人直欲將平生的眼淚在這一日都流盡了一般。
過了許久,二人方漸次收了悲聲,蔡穎將袍袖抹乾了淚水,舉起手中的香囊來看了看,忽地往李清照手中一塞,道:“此物於我已是無用,煩勞姐姐將去還與官人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