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高強不必回頭,單是聽那一把獨特的嘶啞嗓音便可大唱高調的不是別人,正是新近加爲兩鎮節度使的童貫。
“童貫吶童貫,不愧你在歷史上力主聯金滅遼的海上之盟,果真這腦子裡的思維是改不過來的,逢到這個十字路口,你作出的還是這樣的判斷!”高強無聲喟嘆,方轉過身來,只見童貫滿面紅光,看也不看他一眼,又向趙進言:“陛下,女真兵強,其攻遼也猶如神助,遼主七十萬兵親征,卻被那女真以二萬兵擊破之,北地俗語云,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足見其驍勇素來聞名。此乃天方開之,遼必滅,女真必興,不易之理,國朝當順天而行,受女真之款,就議夾攻遼事,成功之後可分契丹之地而有之,結萬世之盟好,從此邊疆太平,君臣豐樂,豈不美哉!”
老實說,如果不是高強在此次回京的路上,看到三山浮橋的那一刻豁然開朗,恐怕連他都要被童貫畫的這個大餅給忽悠住。這描繪的是多麼美味的一個大餅吶!相敵百餘年的強敵灰飛煙滅,代之以新生的友好鄰邦,淪落異族二百年的燕雲故地也得以收復,太平盛世立馬來臨,自可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從此王子公主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直至白髮千古……
啊呸,作你的春秋大夢吧!不管童貫究竟是出於何種考慮,提出這條策略來。高強此際根本不用想,當即就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將這種思路扼殺在萌芽狀態:“陛下,萬萬不可,那契丹雖爲敵國,業已浸染中國之風二百年,其民習於禮義,方可與我共守盟約百年。若去契丹而易之以女真。此乃虎狼之民。侵略成性,一旦滅遼與國朝接壤,勢必尋釁滋事,敗盟南侵,我恐邊疆從此多事矣!”
趙正聽童貫畫餅聽的高興,陡然聽見高強這般危言,不由得一凜。這也就是高強如是說。他還能當回事,想要聽個究竟,換了不夠分量之人,象此種掃他興致地諫言那是聽也懶得聽的,直接無視。
“高小卿家,何出此言?”
此刻能夠搶在童貫之前闡明平燕之要,正是高強之前那許多年努力經營的結果,如何不善加珍視?“陛下。臣自接掌樞機。贊襄平燕之策,便知平燕之要,在於遼國內亂。而遼之內亂當在於女真,故而連年分遣細作訪查女真之情,今已得其情實。女真之民,俗尚勇勁,雖人馬不多,而戰力絕倫,耐寒,敢戰,其軍法森嚴,令酷而下必死,實爲勁敵。且其地苦寒,地無所出,居時則民自漁獵,戰時則皆出劫掠,此其常性也。今若聯金攻遼,遼則必滅,我朝或可兼燕雲漢地而有之,然而女真破遼收其兵後,其民不治生產,惟務剽掠,而國朝富庶更勝契丹百倍,女真若不南侵,難道甘願居於北地受苦不成?是我朝之富,徒以招寇也,與其如此,何如仍留契丹以分女真之勢?此所以下臣不與童節帥之議也。”
趙本是耳朵根子軟的,高強說的又頭頭是道,當下也沒了主意。其實從表面上看來,童貫的主意相當簡單,就是南北夾攻,各打各的,大宋只需要解決軍事問題便可,簡單明瞭,從趙的觀感來說,也易於接受此種論調。然而高強力主異議,卻不由得他不重新考慮,高強此時地分量不同尋常,非但國中大事離不開他,平燕方略亦是他一手主持,倘若就因爲是否聯金滅遼地問題與他相左,高強也不需要撩挑子不幹,只須陽奉陰違磨一下洋工,這件大事就百分之百地無法成就了。
有思及此,趙方纔發覺,不知不覺之中,高強的勢力竟然已經壯大到了這樣的地步,如今他甚至不能象罷免蔡京那樣隨意罷免高強了!倘若趙是一個強勢的君主,手下出現如此強力的臣子自非他之所願,定要想方設法限制高強的發展,無如趙卻是輕佻成性,腦子雖然不笨,不過要撤掉高強換上其他人的話,那就意味着他要自己想辦法去填補高強所留下地那些空缺了,這叫藝術家皇帝怎能忍受?相反,高強既然一直都表示恭順和忠心,侍奉得他事事如意,他自然樂得安享太平,何必自找麻煩!歷史上蔡京第三次復相之後,趙對他倚重非常,言聽計從,任憑他獨攬大權,亦是出於此種考量。
童貫見趙沉思不語,當即又奏道:“陛下,高樞密經略北地多年,自然知彼國中虛實,臣自認不如。然而如今北事方作,我朝卻限於盟約不能進取,歷經商榷之後方得了四州之地,尚恐無險可守,須大兵屯駐方可,豈非自縛手腳?那女真縱使驍勇貪暴,亦只得數萬甲兵,我朝待取燕雲之後,以大兵扼守燕北五關,賴彼天險,料想女真亦難得志也。伏請陛下聖裁!”
趙此時真是聽公也有理,聽婆也有理,正不知如何抉擇,不由焦躁起來,把手向下一按,道:“朝堂之上,不可紛爭,朕意將此事下三省共議可否,待議決之後,由高小卿家呈進朕覽。至於女真與高麗使者,且先許進京,處之館舍,待三省議決之後方許覲見。”
皇帝金口一開,這事也就沒得說了,高強與童貫雙雙領旨。嗣後又說了些朝議,那趙昨夜玩的盡興,今朝自然精神不旺,此時已然有些疲倦了,便都草草了事,退朝而去。
羣臣出了閣門,童貫便即走上前來,笑眯眯地向高強道:“高相公,今日多有得罪,只是職責所在,不得不言,還望相公體諒則個。”
高強看他面上全是一團和氣,對於童貫來說真是少見的表情。貌似是很有討好地誠意,也只好笑說無妨,大家保持和諧的笑容打了幾下哈哈,高強便與老爹高俅上車回府去了。
車仗才轉上御街,高俅便舉手打了高強一下,皺眉道:“強兒,你是怎生惹了童貫,爲何他要與你爲難?快快說與我聽。亦好設法挽回。”
高強一怔。正要回說你也聽到了。剛纔童貫都說了是爲了公事不是爲了私事,驀地醒悟過來,老爹高俅在官場浸淫多年,可謂人老成精,和童貫又是十幾年的老交情,大家一同從軍中一級一級升上來,童貫縱有多少肚腸。須瞞不過老爹。再轉念一想,不禁暗罵自己以己度人,童貫這種人乃是官場老油條,又是從宮裡出來的,從來都是把他自己的升官發財放在第一位地,他會有公而忘私這麼高地覺悟,爲了國家大事不惜和自己在官場中的重要盟友翻臉?真正糊塗!
可是童貫這麼作,到底是爲了什麼?高強想了半天。仍舊不得要領。好在身邊有個指路明燈地老爹,要緊向他虛心求教。
高俅捻着鬍鬚,聽高強將近來所有與童貫有關地事都說了。車駕亦已進了太尉府。父子二人來到書房,屏退閒雜人等之後,高俅搖頭道:“平燕之事已然發,此乃童貫平生
以他地爲人,斷不肯爲了區區一個董龐兒與你作對,礙了他地路。方纔藉此機會向你示威。”
“我礙了他地路?”高強叫起撞天屈來:“孩兒早已與童貫言明。收復燕雲之後。自當令他爲首功。前日去索薰龐兒時,亦曾許他先入燕京,遂了他封王之願。似此還嫌不足麼?”
高俅聽到這裡,把雙掌一擊,道:“是了!童貫今日如此,正因你那然諾而來。”見高強意有不解,高俅循循善誘:“我兒,童貫此等人,從不曾將心付與旁人的,你若將心如此剖白於他,只怕他反來疑你。你若單只是索那薰龐兒有用時,童貫如今與我家同氣連枝,也不會放在心上,偏偏你多此一舉,要說什麼許他先入燕京,他多半要生疑,怕你是有意誆他,要獨佔入燕之功,畢竟他在河東,又是你請他先往彼處集兵,到如今燕地當面卻由你統兵,明見是近水樓臺。似此怎不由得童貫生疑?”
高強聽到這裡,只覺得像是吃了個蒼蠅一樣難受,心說我只是實話實說,誰來稀罕這什麼平燕封王的功勞,結果還說錯了?怪不得人家說“瞎說啥實話”呢!“爹爹既這般說,料來不當錯了,爲今奈何?”
高俅嘆了口氣,道:“兒啊,你畢竟年少,今日之勢,你已被童貫置於爐火之上矣,還不自知麼?我勸你索性尋個由頭,把兵權悉數讓給童貫,回京來坐鎮中樞,方可保萬全。”
交兵權?別說我對童貫的水平不放心,就我那費了無數心血的常勝軍,一是交給童貫我自己不捨得,二來童貫能指揮得動麼?高強苦着臉,向高俅道:“爹爹,不是孩兒戀棧兵權,委實這常勝軍上下將佐多半出自孩兒門下,倘若臨陣易將,只怕軍中不服,萬一鬧起事來,前方固然不利,孩兒在京中只怕亦要被今上疑爲挾兵自重,故示要挾,那時節可就糟之糕矣!”
高俅聽了亦是點頭:“我兒,你想是在軍中日久,忘了京城官場中地詭譎,如今說了這會子話,方纔懂些門道了。不錯,今日你與童貫在今上面前爭競,今上雖然口不言,我意亦已發覺你有尾大不掉之勢,此亦童貫敲山震虎之計也,我之所以勸你請退,亦是爲安今上之心。既是如此,便退一步,你可奏請今上,說道官軍大兵出河朔收復燕雲,雖雲兩路並進,猶需定一統屬,只因童貫老於兵事,立功西疆,勝你許多,可請今上命童貫爲正任,你作他地副手,如此方保了童貫平燕首功了。那童貫得償所願,誰來與你爭什麼滅遼存遼?”
高強思慮再三,甚覺此舉穩妥,一來息了與童貫地紛爭,二來這常勝軍一路都是他地嫡系,童貫縱使借重正任地職權,亦壓他不得,其實形勢與如今相比也無甚分別,區區名分而已,讓他何妨?“爹爹妙計,孩兒領會得,這便差記室寫奏本去。”
高強擡腳就要走,高俅一手拉住:“我兒,哪裡去?爲父尚有話說。”
高強作詫異狀,高俅見了,一臉地恨鐵不成鋼:“兒啊,雖說你有意韜晦,不爭這平燕之功,然而我家現今爲大宋臣僚第一家,倘若就這麼被童貫予取予求,旁人看在眼裡,哪裡還把我家放在心上?這平燕地功勞不妨讓他,卻也要顯一顯我家手段,叫他童貫曉得厲害,不敢再來輕視我家。”
高強恍然大悟,不禁有些慚愧,看來老爹說地有道理啊,我長在軍中,周圍都是奉承服從之人,想必是得意忘形,竟忘記了這最高等級地權力較量的規則了,那是每一步都是血淋淋地,寸步也讓不得的!
當下虛心向老爹請教,高俅疊兩個手指,說一番話出來,高強聽得大嘆精妙。原來此次童貫出兵河東路,下應朔二州,全軍都統制是用地西軍名將劉法,這劉法善能用兵,所部精悍,惟有一樁不好,爲人剛暴,曾在西疆殺俘二千人。殺俘乃是軍中大忌,童貫一手將此事壓下,然而高俅執掌三衙軍政,禁軍地軍務都是他這裡經手,輕易便捉着這個把柄,只是當時大家同爲一黨,自然也妥爲遮護。
如今既然要敲打敲打童貫,高俅便要將這件事再拎出來作作文章。現今高強和樑士傑掌控了大半文官集團,有的是言官願意爲他們說話,只須找一個監察御史上一道奏本,把這件事捅了上去,再強調一下恢復燕雲乃是王道大計,劉法既有殺俘之事,便不可使其統率平燕之兵。換誰呢?西軍中能與劉法相抗衡地,惟有劉仲武,然而這劉仲武與高俅卻是知交,其子劉琦現在高強軍中爲大將,其人又自來不附童貫,讓他上臺,無疑就是對童貫在軍中權威的重重一擊,而且這一打擊的力度恰到好處,既不會把童貫逼到牆角,迫使他全力反擊,又可以警醒童貫,我能換你帳下頭號大將,也就能換掉你本人,凡事不都在於一張嘴說麼?想要找個因頭拉你下水還不簡單!
這樣爐火純青的力道,也只有高俅這樣老到方能做到,高強畢竟是嫩了。當下高強大讚老爹了得,對於政治的敏感性絲毫不亞於球性,高絲毫不以爲忤,反捻鬚大笑,吹噓自己就是以球道入政道,方能有此成就。
至於找誰上本,這種事高強舉手可辦,自不消說。
次日朝會,便有監察御史唐恪奏本,彈劾劉法殺俘一事。趙聽了自是不悅,以之徵詢高俅的意見,當廷免去劉法河東兵馬都統制一職,改任劉仲武,並飭令童貫,大兵出塞務必秋毫無犯,以收雲中百姓之心,童貫措手不及,只得唯唯。
隨後高強奏本,稱說北兵一出河北,一出河東,兩路進兵,不相統屬,倘遇大敵則不利於戰,因此建議設立河北河東宣撫使司,舉薦童貫爲正使,自任副使。趙見二人昨日在朝上還爭執不下,轉天就你謙我讓,不禁龍顏大悅,譬喻爲趙國將相之和,當即御筆一揮,設立河北河東都宣撫使司,童貫爲宣撫使,高強爲宣撫副使,二人共監河朔兵事。
下朝之後,宰執大臣都到中書省,共議對遼策略,此時童貫一反前見,一力主張高強所言有理,應當穩重從事,慎勿輕易壞盟,至於女真與高麗使者,既有聖諭在前,自當引進京中來,聽其言語,再定方略。
原本這事就是高強和童貫兩個在爭,既然他倆突然意見又一致了,旁人也不來多事,於是就這麼報將上去,趙亦自欣悅,御筆照準,命登州守臣王安中好生髮付兩國使者來京。
書奏既出,高強便鬆了口氣,腦子裡這根弦一鬆下來,方纔想起另外一件事來,一拍大腿,大叫不好:“前日應承了李易安,不意出了這件事,竟爾忘的一乾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