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日的陽光總是令人嚮往的。
它不像冬天的陽光, 讓人無法信任,時不時就消失了;也不像夏天的陽光,讓人牴觸, 沒曬一會兒就怕了。
而春光, 讓人可以毫無顧忌地投入天地的懷抱, 放鬆地、享受地沐浴它。
顏玖渴望這樣的陽光。而他的渴望, 止於牀與窗戶之間的距離。
“快了快了, 等你肩上這塊肉再長兩三天,你就可以出去曬曬太陽了。”韓傾嶽現在每天都要在皇宮侯府兩邊來回跑,要麼是皇帝的眼睛又花了, 要麼是顏玖的肩又痛了。
這可苦了韓傾嶽這個堂堂醫聖,一方面不敢得罪皇帝, 一方面又不能對顏玖見死不救。二者兼顧了, 他倒變成了個餈粑, 被拉來扯去。
韓傾嶽給皇帝按穴的時候時常暗自腹誹:“奇怪,這皇帝的年紀也不像多大啊, 怎麼年紀輕輕就眼睛犯花呢?”
想了想後,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嘆了口氣——唉,帝王之命啊!
韓傾嶽看完顏玖,叮囑了一番, 然後中午在這兒又蹭了頓王小瑜做的飯菜, 才滿足地打着嗝回宮去。臨走前還不忘跟王小瑜說一聲:“胖魚, 這頓就當你孝敬師叔的了!”
王小瑜真想把一捆香菜狠狠甩在他臉上, 道一句:“好走不送!”
2.
許是今天天氣很好, 顏玖也恢復了活力,吃完午飯後, 竟沒有發睏,不願睡覺。
吳消寞看他精神不錯,於是想問問中箭的事。
醞釀了片刻,吳消寞開口道:“小玖,你之前怎麼到紫澪侯府這兒來了?”
顏玖聽後白了他一眼,道:“還不是爲了你!”
“爲了我?”吳消寞有點不明白。
顏玖回憶道:“我以爲你找不到秋南澗,所以就想替你先找到十方血蓮的解藥。於是我偷偷溜出山莊,想去藏雲峰找陰陽派的人。”
吳消寞皺了皺眉,道:“後來呢?”
“後來……”顏玖支吾着,而後嘆一聲,道,“後來我在半路上迷路了。”
吳消寞臉上掛着擔憂,道:“迷路?”
顏玖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又展顏道:“不過好在我遇到了一位老婆婆,她領着我找到了一家客棧,讓我暫時住下。”
吳消寞聚精會神地聽着,示意他繼續講。
“可是我剛準備回頭向她道謝,就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顏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吳消寞道:“其實是那個老太婆把你迷暈了。”
顏玖疑惑道:“你怎麼知道的?”
吳消寞冷笑一聲,道:“想不到那老太婆給人下迷藥總是一個把戲。”
顏玖一臉茫然地盯着他。
吳消寞解釋道:“這個老太婆是陰陽派的陰間四鬼之一——魅,她擅長易容,我也曾經被她這樣用迷藥迷倒過。”
顏玖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一醒來,就看見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人!”
“所以你就提着劍去追了?”
“我一開始只是驚訝,還以爲自己是在做夢。但那又不是夢,他頭上也戴着扶搖玉鐮,那張臉就像是從我的臉上扒下的一層皮糊上去的,我差點以爲,我是個贗品了。”
“那你怎麼會要砍那個人呢?”吳消寞好奇道。
顏玖臉色發冷,道:“那個假顏玖說,他要替代我,潛入洵靈山莊,殺死五哥和阿爹。”
吳消寞接着道:“所以你要阻止他,你要殺了那個假顏玖。”
“沒錯。我不顧這裡是什麼地方,也不顧是真是假,只知道追着那個人跑出去,等我就快追到時,我看到五哥的飛焱箭朝我射來。”顏玖下意識地撫上受傷的左肩,喃喃道,“這一幕,恍如昨日。”
吳消寞嘆了口氣,輕輕捧起顏玖的臉,定定地注視着他道:“都過去了。小玖,都過去了。”
他伸出食指,描繪着顏玖的長眉,心疼道:“以後,我不會讓你再受傷迷路了。”
顏玖聽後笑了起來。他的笑,如入春的第一縷微風,拂過平靜的湖面,在吳消寞心底漾起一陣美妙的漣漪。
如果時間可以定格在這一刻,那便好了。
2.
今晚的天空沒有月亮。
吳消寞等待的時辰到了。
他今晚要去假山下的地道里,看看薛音書到底在不在那兒。
吳消寞小心翼翼地搬開石板磚,下面是一層層臺階,通往黑乎乎的地下。
吳消寞深吸一口氣,走下去,再把石板磚從裡面蓋好。
走下臺階後,就到了平地,吳消寞舉着火摺子,照亮前面的路,步履小心地往前摸索。
終於,暗道的盡頭,是一扇鐵門。吳消寞看了看門把上的鎖鏈,稍稍一扯,鎖便掉了下來。
“奇怪,上一個人走之前沒記得鎖門嗎?”吳消寞疑惑地看着地上的鎖,自言自語道。
沒有多想,吳消寞用力推開沉重的鐵門,發出“咔吱咔吱”的刺耳聲。
裡面依舊一片漆黑。
吳消寞舉着火摺子打量了一番四周,發現火盆,於是去點燃了幾個火盆。
周圍終於有了亮度。
3.
吳消寞震驚地看着眼前的人,手腳被鎖鏈銬住,白色的衣服上沾滿了灰塵泥垢,背上的鞭痕已經淤紫,像一隻被折斷翅膀的蝴蝶一樣頹廢地跪趴着。
吳消寞彎下腰,伸手撩開那人臉上的頭髮,雖然早已料想到了入眼的是誰的面龐,但沒想到竟然真的如他所想。
吳消寞試探地喚了一聲:“薛音書?”
地上的人猛地抽搐了一下,薛音書吃力地擡起頭,骨頭髮出“咔咔”的聲音。透過眼前的發隙,她看到了一張她沒有想到的臉。
“呵,沒想到是你。”薛音書垂下頭去,嗤笑道。
吳消寞沒有理她,而是蹲下去拿起一段鐵鏈研究了起來。
薛音書陰沉的聲音又響起來:“你當時猜到了那個人是我,對嗎?”
吳消寞像沒聽到一樣,自顧自地翻看着鐵鏈。
“吳消寞,你啞巴了嗎?”薛音書一把扯動腳上的鎖鏈,怒道,“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嘲笑我?看我的笑話?看我的報應?”
吳消寞擡起頭,面無表情地盯了薛音書一會兒,然後冷不丁又把鐵鏈扯回來。薛音書的腳踝被磨得生疼。
如果是以前,這種普通的鎖鏈,拿弦鶴骨笛一敲即斷,但是如今的吳消寞並沒有骨笛,他只好運氣將鐵鏈從中間硬生生扯斷。
一陣火光後,薛音書的手腳已經沒有了桎梏。
她仍是狼狽地趴在冰涼的地上,髒兮兮的頭髮遮住了她的臉。
吳消寞拍拍手上的鐵鏽,道:“我是來帶你出去的。”
薛音書訥訥道:“我現在這個樣子,出不出去又有什麼分別呢?”
吳消寞注視着地上這個與之前有着天壤之別的人——從前的陰間大司命,一身白衣,聖潔清高,不可一世,而眼前的薛音書,骯髒、狼狽、墮落。
吳消寞覺得這個女人真是可悲,但他並不同情她,也不可憐她。
吳消寞淡淡道:“那你說說,你爲什麼要陷害顏玖?”
薛音書沉默了半晌,開口道:“你會相信,我這樣的女人,會嫉妒一個男人嗎?”
“你嫉妒什麼?”
薛音書呼出的氣噴在面前的頭髮上,自顧自道:“就像當初我問他要扶搖玉鐮,他不給我。得不到的東西,那我就毀了它。”
她的話答非所問,吳消寞搖搖頭,問道:“是宮珝將你鎖在這裡的嗎?”
薛音書吃力地從地上坐起,望着吳消寞道:“沒有人可以將我困住,除了他。”
吳消寞恍然道:“莫非你喜歡宮珝?”
薛音書勉強笑了笑:“何止是喜歡,我簡直要愛到骨子裡了。”她的眼眸裡流動着光,“我爲他做了太多事,有些事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只可惜現在我才發現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吳消寞嘆息道,“世上男人千千萬,以你的條件,何必迷戀一個根本不愛你的男人呢?”
“男人?”薛音書輕笑一聲,“比如你?”
吳消寞啞然,他可沒這麼說。
“吳消寞,你在我眼裡不過是個自以爲是的跳樑小醜。”薛音書嫌棄地看着他道,“能配得上我的,只有宮珝一人,你連他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吳消寞叉起腰,心裡憋着一口氣,怪不得有句話說“女人全靠一張嘴”呢!這薛音書都落魄到這種地步了,還不忘狠狠嘲諷他一番。
真叫人頭大。
吳消寞搖搖頭,道:“我沒空聽你在這兒講什麼感情戲,我的任務是把你帶出去。”
說着將地上的薛音書一把扛到肩上,往地牢外走。
薛音書倒也不反抗,安安靜靜的。
吳消寞悄悄地避開巡視的侍衛,動作迅速地□□離開了紫澪侯府。
他現在要趕緊把這個女人送到花間巷子裡的第三間房裡,陰間四鬼正在那裡等着。
4.
地牢內響起沉穩的腳步聲。
宮珝面無表情地站在一堆斷掉的鎖鏈前。
過了半晌,他斂了斂眸,轉身離去。
“轟!”鐵門被用力地關上。
5.
吳消寞數到第三個巷子口,下意識地看了看牆上磚縫裡還有沒有插着一朵小黃花,見沒有,鬆了口氣。
巷子裡依舊只有第三間屋子裡沒有點燈,黑漆漆的。
吳消寞扛着薛音書,推開門,剛邁進去,就有一種強烈的預感。
——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